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李齐自己是苦出身,还在灊山里头做过好几年山贼。所以他很清楚,盐铁之类物资对山间居民来说有多么重要。在灊山时,一个上百人的普通聚落,常常会有半数因为缺盐而乏力病困,更拿不出三五件火候到位的铁器。
    为了一袋盐,或者一把铁刀,两个聚落间就可能爆发残酷厮杀,投入数条乃至十数条人命!
    现在李齐给出去了那么多,让那些山间逃民如此欢悦,他们怎么能承受变动?道理上,李齐只要勾勾手指,山间聚落的首领们就该蜂拥而下,赶到端溪县城奉承才对。
    可李齐昨天上午放出消息,直到现在,一天半的时间,赶到的才这么几个人。
    李齐大踏步在主席落座,再度扫视他们。
    为首两人,一个是焦石山来的,还有一个是双鹤岭来的,后头还有几个,大致是端山和高良山来的。端山来的那两人,还带了山中特产的五色石为礼物。
    本该来得更多才是,现在这样,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雷远在就任左将军,进驻苍梧以后,还是第一次正式出巡各地。交州范围内的许多地方格局,将在这次出巡过程中底定,所以端溪县内的吏员们对此很上心。
    而对李齐这样的亲将来说,这也是难得的,证明自己治理才能的机会。他们在短短数年间,眼看着雷远扶摇而起,所以几乎下意识地坚信雷远还会继续向前。在这个过程中,只要自己展示能力,就一定有机会!
    郭竟同样扈从出身,现在已经是偏将军、合浦太守,正正经经的二千石大员了!
    之所以赶在这几天里,召集山间聚落的首脑们,李齐便是抱着在雷远面前展示的机会。想一想,待到雷将军来时,山间逃民上千、乃至数千人蜂拥而至,夹道欢迎,齐声歌颂,岂不是美得很?
    吸引逃人,重建交州编户齐民的体系,就是所谓“获流”,本来就是雷远交给各方军政要员的重责大任。能够用这种方式展现成果,才当得上雷将军出巡的第一站!
    想到这里,李齐决定暂时不去考虑今日的古怪情形。
    他双手按着案几,探身向前,沉声道:“在坐各位既然来此,都是能看清局势的聪明人。眼下有一桩事,要拜托给各位,若能办得好,我自有回报。嗯,今后高官显宦姑且不论,百石二百石的吏员或亭长,我还是能推举几个的。”
    李齐是军官,严格来说,并不应该插手地方政务。但他管着军屯和部曲徒众,这些军屯民和部曲徒众的数量至少占了端溪县的半数;新的端溪县城,又是李齐一手营建起来的。所以他在县中必定具备极强的影响力,甚至很可能如左将军雷远架空交州刺史赖恭那样,架空日后到任的县长。
    李齐这说法,便等于把诸多县中吏员的职位摆了出来,任凭选择。前提是,要办好那桩事。
    听他说完,坐在客席靠前方的两名汉子对视一眼。
    上首一人问道:“校尉但有吩咐,我们无不听从。”
    “果真无不听从?”
    “自然。”
    “那好。”李齐沉声道:“我要你们化山间逃人,为编户齐民!”
    话音刚落,堂下数人一齐道:“愿遵校尉之令!”
    李齐全没想到他们答应得这么容易,顿时愣了愣。半晌后他道:“那,你们能带来多少人?”
    几名聚落首领低声讨论了一番,先前那人答道:“雷将军威令所至,交土无不景从。想要重归朝廷治下,本来就是我们的愿望。李校尉,多得不敢说,一个月内,我们至少能召集五千逃人!”
    “五千!”
    五千人,再加上现下的丁口,一个县的规模就出来了啊。李齐心中一喜。他随即想到雷远即将到来,当即追问:“一个月,能有五千人?那么,五天之内呢?”
    “五天之内,至少能有一千五百人。”
    李齐又是一喜:“好!”
    “只是……”
    “只是什么?”
    几名聚落首领拜伏道:“只是,山间流人辛苦经载,家计始立;若妄加驱逼,恐生事端。所以,最好能得一个朝廷名义,以便我们说服他人。”
    那就绕了回来。他们想要先得到县中吏员的职位,再拿这职位,以朝廷威严去催促他人了。李齐想,这倒也并无不可。
    正要答应,外间一名士卒禀道:“校尉,都伯黄小石说,有急事求见。”
    李齐稍稍迟疑,随即道:“请他入来。”
    都伯这种中低级军官,在李齐手下怕没有五六十个。各个都有职司,若无缘故,并非随便就会求见校尉。但黄小石是跟从郭竟与虎豹骑作战,又在极艰难环境下抢回郭竟性命之人。便是雷远也见过他,还专门为他安排过军校的培训,故而虽只是个都伯,倒也不能轻视。
    须臾间,黄小石来了。
    这年轻人近来蓄了须,看起来老成很多,一举一动都很严整。他大步上堂,拜过李齐。
    “小石,有什么事?”李齐笑问。
    黄小石道:“今日正在城池西面安排屯垦,无意间发现,有山间盗贼流窜出外,埋伏截杀向我们输诚的逃人首领们。我容留了侥幸脱身的数人,特意带他们来见校尉,禀明他们的委屈。”
    堂上瞬间起了一阵骚动。李齐面色不变:“竟有这样的事?怪不得今日来人甚少……带他来,我来问问!”
    黄小石领命出去,带了杜狗儿来。
    杜狗儿磕磕绊绊地把事情说了。他显然仔细回忆过整桩事,说的虽然慢,却很完整,并无遗漏。
    待他说完,李齐睨视堂上的宾客们,问道:“你是说,令尊知道凶手是谁?”
    “是。家父临死前说了,敢这样动手杀人的,必是焦石山或双鹤岭的贼徒。因为县中要聚合各地逃人,重建地方,会要任命县、乡中的诸多官吏,所以,那些贼寇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杀了我们这些零散聚落来人,那些县中要职便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李齐冷笑了数声。
    他转向堂上宾客:“薛君,戴君,两位怎么说。”
    “那焦石山、双鹤岭的贼徒,便是指我们的部下了。”先前答话的中年人躬身道:“说我们截杀逃人首领,图谋垄断县吏职位,这实系污蔑。但,这少年的父亲,西源山的杜鸦儿,确实是我们杀的。”
    他平伸双手,向李齐示意:“不瞒校尉,开弓射死杜鸦儿的,便是我薛宁。”
    “你好大的胆子!”李齐拍案而起,戟指怒喝:“来人,把这厮拖出去,斩了!”
    “今日我们来此,是为了替朝廷效力,替校尉分忧,绝无丝毫恶意!”薛宁大声道:“请校尉听我一席话!听完之后,若校尉觉得我胡言乱语;我,连带着焦石山、双鹤岭上下千余口,愿引颈受戮,绝不给校尉添麻烦!”
    李齐挥了挥手,让涌进厅堂里的士卒退出去。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薛宁好几眼,才慢慢道:“你们焦石山、双鹤岭的部众,全都是手上沾血的强贼,这我早就知道。却不曾想,你们敢在我眼皮底下杀人?有趣,有趣。你想说什么?”
    薛宁应声道:“我等部众,确实都是贼。可校尉觉得,端溪县中这么多聚落流人,他们一个个都是本分良民么?杜鸦儿在西源山,难道就只保境安民?他们难道没有做过杀人放火的勾当?他们的手上,难道没沾过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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