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置的院落里,片刻前还厮杀怒吼之声此起彼伏,此时却突然陷入了寂静。
    有风呼啸刮过,许多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名马超部下的甲士,在此前的箭雨中受到重创,晕厥在地,这时候慢慢地清醒过来。在场众人许多都认得,此人唤作马豹,是扶风马氏族人,常受马超所命往来各地传令。
    马豹低声呻吟着,左手按住腹部血淋淋的伤口,右手发力撑地,试图站起身来重新战斗。可他昏昏沉沉的,并未注意到战斗已经结束了。
    姜叙伸手指了指。
    一名部曲从侧后方绕过去,举起手中长刀一挥。
    寒光闪处,一颗首级冲天飞起,地面上流淌的浓稠鲜血又多了些,而马超和他的部下,至此尽数战死。
    姜叙和杨阜的下属部曲们纷纷地进入到院子里。有人颤声道:“马超死了!他死了!”
    过去二十多年里,马超纵横杀伐,所向无敌,不知击败了多少强豪,更在失败者的鲜血与尸骨之上,建立起了赫赫威名。他仿佛是笼罩在所有凉州人头顶的阴影。
    现在马超居然死了。这阴影居然消失了。
    所有人忍不住觉得欣喜,又感觉这简直不像是真的。
    有人小心翼翼地站在马超的尸身前看看,疑虑地问道:“这真的是马超?真的?他的头盔呢?这人没戴头盔啊?”
    其余人便在院落中一阵翻找,最后总算找到了那狰狞可怖的巨大兽面战盔。有人回忆起,应是此前被马超随手交给扈从了,于是其它人这才稍稍放心:“真是马超!马超真的死了!”
    姜冏瘫倒在碎裂的夯土墙体边缘,看着部曲们跑来跑去,一个个都很释然的样子。
    死后犹有余威如此,马超也堪称是一代豪杰了。
    过去数年间,马超不信凉州士人,又不得不用凉州士人,最后死于凉州士人争先恐后的阴谋叛乱之下。这样的戒惧,也让姜冏有些感慨。
    想到这里,姜冏低哼一声,脸色猛地惨白。他用手掌紧紧覆盖着自己的左侧肋部,以便于姜维把布条绕过肋下,做简单的包扎止血。
    在他的手掌下方,是被马超挥刀砍出的巨大伤口。剧烈的疼痛使得伤口周围的肌肉不断抽搐,鲜血不断渗透出来,很快就把姜冏的半边戎服都染红了。
    好在姜维就在身边。这孩子的动作很快,立即解下外袍,将之撕扯成一条条的系在姜冏的腰腹间。多扎紧几条,应该就不至于再流血了。
    姜冏抬头看看自家伤处,安慰孩子道:“放心好了。死不了的。”
    因为马超适才急于突围,并没有全力对敌,他挥手一刀,切开了姜冏身着的皮甲,刀锋从锁骨下沿一直划到腹部,伤处长达尺许而不深。虽然隐约能看到森白的骨头,但姜冏自己一一按过,骨骼竟然一根都没有断。
    较此刻院落中那么多的死者,较之于参予密谋的王灵、李俊、庞恭等人,和奔走联络的赵瑄,姜冏能够与马超正面对上而不死,真是天大的运气。
    姜冏忍不住一把抓住姜维的臂膀,摇晃了两下:“维儿,你来此作甚!适才的局面太危险了!”
    姜维抬眼看看父亲,满脸的兴奋和自豪:“发现情况不对,我跟着就下山来了,我想救你啊……父亲,你看见了吗?我敌住了马超!我敌住了他!”
    姜冏苦笑连连,笑了两下,扯动了肋间伤处,于是又变成惨哼。
    姜叙适才也险被马超所杀,这时候还觉得双脚发软。他扶着院墙慢慢踱步过来,站在丈许开外凝视着姜冏父子俩,轻咳一声。
    这堂兄弟两人,数十年的交情了。这时候两人俱都狼狈,彼此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姜维看看自己的父亲,再有些警惕地看看族父。
    这几日姜冏在塬上粮营与人密谋,而姜维则伪作记录收发数字的小吏。
    他非常机敏,在塬上高处发现姜冏一行人被庞柔拦截后,立时觉察出异状,便急往南面的崖坡遁走。结果到了崖壁下方,正撞见马超领着姜叙、杨阜等人的部曲在此守株待兔,先抓住了赵瑄和庞恭等人,又等来了姜冏。
    姜维本以为姜叙乃是自家死敌,遂潜行于山林,想要闹出点乱子,看看能否救出父亲。不料当他竭尽手段迫近驿置的时候,姜叙和杨阜的部曲又和马超杀作一团。
    其间的一系列变化,姜维身在驿置以外,听不清众人的对话,便不明白。但他至少确定,此等局面绝不容马超脱身。于是,就在马超将要越过院墙的时候,姜维暴起发难。
    姜叙向姜维颔首微笑:“今日多亏了伯约!仲弈有佳儿如此,着实令人羡慕啊。”
    姜冏摆了摆手,使姜维退下。
    堂兄弟两人默然看着院内场景,过了好一会儿,姜冏叹气道:“伯弈,你这计划,又比我的强到哪里去?差一点就让马超跑了!”
    在这上头,姜叙实在没什么好辩解的。
    他笑了笑:“仲弈,你的做法就只盯着马超一人。纵然能除掉马超,其麾下各部必然大乱大杀。那时候,我们谁能顶得住?而如我这般行事,不止针对马超一人,还调走了马超的下属……马超的本部、连带他所号令的那些羌胡人,都有人能对付。”
    姜冏神色一动。
    他急喘了几口气,忍过一阵伤处剧痛,然后道:“这么说,汉中王的益州军主力,果然将往凉州来了?我们现时身在河池,距离汉中军的驻地不过数十里……汉中王的大军就快到了,对不对?”
    姜叙点了点头。
    姜冏松了口气。
    稍迟疑片刻,姜叙又道:“仲弈等诸君怀忠义之心,图谋壮烈之事,虽然不成,却吸引马超的注意力。此番我的谋划能成,仲弈等功莫大焉。”
    姜冏听懂了姜叙的意思。
    姜叙此前与杨阜通谋,自以为是在替益州着想,还几乎把族弟姜冏迫入了断送性命的险境。结果最终三头六面说开,杨阜竟是个暗中与曹氏联络的,而姜叙中了他的计,险些坏了大事。
    原本以为杨阜是志同道合的手足,其实却始终怀着不为人知的密谋。这情形,怎能不让姜叙害怕?哪怕此刻都决意投向汉中王,姜叙心里怎会没有芥蒂?
    故而此刻他迟迟疑疑过来,便是为了与自家族弟重归于好。
    姜冏一时间只想冷笑,只想让姜叙再看看赵瑄、庞恭等人惨烈的死状。
    但他憋了许久的冷笑最终没有出声,转而化成了一声长叹。
    这样的乱世里,谁都在竭力挣扎。而有识之士,更竭力谋求达成自身的志向。在这个过程中,此有此之利害和忠诚,彼有彼之利害和忠诚。很多事情,又哪里能说得清对错呢?
    终究是同族的兄弟!
    因为失血过多的关系,姜冏有些犯困了。
    他竭力打起精神,对姜叙道:“中军周边,须得立即派人控制要隘,免得有人混水摸鱼。另外,遣出到外界的马超本部,确定都有人能对付?毕竟还有庞德尚在!庞令明是罕见的猛将,不能疏忽!稍有不妥,立即就是哄堂大散!”
    姜叙感慨地轻拍姜冏的肩膀:“仲弈放心。庞令明所部被我们遣得最远,此刻他距离汉中的武兴军镇很近,张翼德将军已经到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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