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无用的旧物而已。”雷远笑了笑,不经意地答道。
    李贞很细心,但跟随在雷远身边,是从建安十四年曹军攻入淮南开始的。那时候雷远已经搬出了雷绪的宗主府邸,在灊山坞堡中有个自家使用的独门小院,并且在身边聚集起了二十名忠诚扈从。
    如果郭竟这个扈从中的老资格在此,就很可能会想起,这是雷远少年时在江淮游荡,随手写画的许多舆图之一。
    在郭竟眼中,当时雷远之母郁郁病亡,雷远自己因此受了刺激,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举措古怪,还连着生了几次病,病发时胡言乱语,不知说些什么。后来雷远身体稍稍康复,便离开了灊山,游荡在江淮各地。
    游荡时,他常常随手画些图、写些字,那些东西他都不给外人看,自家密密收藏着。郭竟也不以为意,只当是病后的怪癖。
    曹军攻入灊山的时候,雷远收拾家中什物,随同淮南豪右联盟的部曲们翻越灊山。后来郭竟便再也没有见到雷远随时写画的习惯。
    就在这次撤退的过程中,庐江雷氏遭曹军追击,小将军雷脩战死,诸多附属宗族心怀恶意,而雷远应时而起,统合诸军,最终率数万之众抵达荆州。
    到这时,雷远少年时那段异于常人的经历就再也没人提起。新的部下们想象不到雷远的狼狈情形,而郭竟等旧部则有为尊者讳的本能。
    而雷远自己很清楚,那段时间,便是一个后世的灵魂艰苦挣扎,不断适应这个时代的过程。
    雷远在前世,只是个极寻常的小职员,既无出众的见识,也无闯荡社会的经历,说实在的,亿万人潮中不起眼的一介俗人罢了。
    他确定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第一反应绝非振奋、欣喜,而是极度的恐慌。前世里活得虽然辛苦,终究活命不成问题。可此世是什么世道?雷远哪怕再不熟悉历史,也知道这是数千年中罕有的大乱世。他将要身处的,是血肉填沟壑、白骨蔽平野的可怕局面!
    雷远从惊恐到茫然,从茫然到竭力应付,而每有空闲,他都竭力回忆自家前世的记忆,想要找出哪怕一点点能为己所用的内容。
    他的记忆力还不错,零零散散地想到过很多东西。可悲的是,前世记忆尚存于脑海的,尽是些蝇营狗苟的人生琐事,能实际用于此世的,只有一些来自于电视剧或其它渠道的历史记载。可对于历史,雷远又是个外行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记忆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而那些炼钢铁造枪炮之类的技术,他又的的确确一无所知。以至于后来多年忙碌,也只弄出些并不超越时代的小玩意儿。
    那两年的时间里,雷远打着寻访文人士子、探看山野风光的旗号到处闲游,随身带着竹简或绢布,不断压榨自己的记忆,偶有所得,就立即写下来。若有外人问起,则以绘画舆图作为掩盖。
    这些记录在舆图背面的东西,始终被雷远存放在军中。他怕自己忘记,偶尔会拿出来翻看;十年过去了,他发现有些记录真的发生了,有些没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多了自己参与,产生蝴蝶效应的缘故,这天下事与记录已经大不一样了。
    谨慎起见,他直到确认某件事绝无发生的可能,才会将相关的记载销毁。
    便如被雷远脱手投掷入水中的舆图,背后细密写了不少,但很多都没有意义。只有其中寥寥几行,到此时此刻,确实发生了。
    那几行字写的是:建安二十四年八月,大雨,汉水泛滥,关羽水淹七军。
    这是雷远能记清楚具体时间的极少几桩事了,毕竟关羽是财神,雷远前世对他老人家的壮举,总归多看了两眼,印象深些。
    雷远以为,无论政治军事格局如何变化,总也影响不到气候。既然自己熟悉的历史上,建安二十四年八月曾有一场导致汉水泛滥的大雨,那此世,多半依然会有一场大雨。
    雷远并不用确定这场大雨具体发生在几月几日,他只要有这个概念,抵达荆襄作战后再针对地询问本地向导,很容易就能得出符合心意的回答。
    有个这个回答,他再去寻关羽商议。而关羽也真的正在盘算,如何利用荆襄间的连绵淫雨。
    自从赤壁之后,曹刘两军在荆襄战场进退纠缠了整整十年,到此时两军迫近,地理上也不存在什么对方不知道的秘密,曹军了解的,关羽和雷远也一定能了解。
    这样的局面,最适合荆州、交州两军倚仗己方的精锐,以力破敌。由此也造成了另一个极有趣的结果:
    关羽和雷远此前推算曹操的用兵,从各种角度来衡量曹操的诸多举措,总觉得有这样那样的不对劲,总觉得仿佛有某种令人难测的阴谋潜藏在后。然而一旦他两人开始考虑水攻,转而再看曹军的布置,瞬间只觉林林总总若合符节。
    这情形,再明白不过了:曹操的心意同样在水攻。
    待到曹休分遣部下,与雷远在鹿门山周边的诸多洼地垭口对峙,雷远简直要笑出声。所以他同意了邓范将计就计的策略,并得到了关羽的认可。但雷远又怎会真的将大战胜负,仅仅维系在邓范的奇思妙想呢?
    雷远从来没有放松过对气候的警惕。
    关羽身为长期驻在荆州的宿将,对荆襄的气候水文,远比曹操想象的更了解。在雷远的促动下,荆州军和交州军做出的提前准备,也远比曹操想象的更充分。
    至于这场大水,或许会引起关羽的稍稍惊讶;而对雷远来说,他实在等待了太久太久,早就没有半点突然性可言。
    一切都已经算好了。
    鹿门山周边的交州军一见暴雨来临,立即顶风冒雨,从各处急速退往后方高地。其艰辛困苦之状,正如此前顶风冒雨地杀上排山。反倒是与交州军在各处对峙的曹休所部,反应明显慢了一拍。
    “现在看来,就只任晖那头,隔得太远,一时联系不上。”雷远摇了摇头。
    马忠立即道:“根据余方的说法,他们驻扎的拒柳堰是座大型堰堤,足以容纳数千人马栖身。我想,任晖稳重、姜离机敏、邓范又多谋划,必不至于遭受水攻之害。”
    雷远颔首:“德信说的是。”
    他兜转身,凝望着矗立在高处的中军大帐,沉声道:“其余各部现在的位置,各自的损失情况,都能确定么?”
    李贞道:“今日早晨已陆续联系上了,具体情况尚须后继询问。”
    “含章,你多择谙熟水性的人手,做好准备。只要洪峰一过,他们或三人或五人一组,每半个时辰往来通报……我知道水势滔滔,危险至极,然而不管你们用舟船也好,用木筏也好,直接游泳泅渡也好,不惜一切代价,保持联系!”
    李贞沉声道:“遵命!”
    雷远想了一下,加重语气,又说道:“这场大水既来,决定大战胜负的关键时刻也就来了。我们须得随时掌握、随时调度各部!你告诉将士们,莫辞辛苦,莫怕危险,我必不负大家!”
    李贞深深躬身,转身大步去了。
    就在他们简单对答几句话的时候,雷远脚下黄浊的水位不断抬升。
    雷远拔足向高处走了几步,而马忠抬手指道:“将军,你看!”
    风势忽然变得猛烈,风中传来某种沉闷而令人心悸的轰鸣。就在马忠所指的方向,一堵两头看不到边际的,黯黑色的水线快速逼近。水线偶尔被开阔地形上某处土岗切割开,但后继更汹涌的来水随即没过整道土岗,渐渐将水线推高成可怖的水墙。
    这是汉水与淯水两股合流,水势进一步高涨的结果。此等天地之威,令人心驰神摇。高处的将士们眼看此景,每个人都发出不受控制的狂呼高喊。
    “曹休所部完了!他们完了!”马忠呻吟般低声道。他随即反应过来,一迭连声道:“将军,我们快往高处去!”
    “走走走!”雷远健步如飞,一溜烟地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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