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正站在凤凰山上,俯瞰山下曹军的行动。凤凰山形如凤凰之羽翼,包含了诸多小峰,山势层叠环抱。
    勒马立于山巅,他的视线越过林木、巉岩,隐约可见襄阳城头高耸的望楼、旗杆,也能见到满宠所部迤逦前行,渐渐离开襄阳,粗略一看便知,这是万人的大军。
    此时关羽的几名部将也都忐忑不安,遥遥远望。有的人下意识地掂着脚尖,也有人满头大汗,顾不得擦。杨仪张着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襄阳城的方向,是不是点点头,再皱皱眉,好像有什么发现。其实他少年时秉烛读书,眼神不是很好,这个距离上根本看不出什么。
    关羽忍不住捋了捋胡须,笑了两声。
    各部兵马该就位的都已经就位;该安排的人手、该注意的细节,也都早就安排完毕,反复叮嘱。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如今满宠既然行动,过去数日里将士们的牺牲和付出,便算是值得的。
    过去数日里,整场战斗的胜负,数万将士的安危都系于关羽提出的策略。这个策略本身又将荆州军用到了极致,荆州军实实在在地投入到了残酷的战斗中,发动了连续两天的猛烈攻城。而其渐显颓势也并非虚饰出来的,负责攻城的多个营头,都已经打疲了,打残了。
    饶是如此,没有人能保证局面一定会按照关羽的推测来进行。这条策略所涉及的不可测因素太多了,也太危险。
    曹操本部主力的南下速度,能否被拖延?曹真所部的攻势能否被阻遏?满宠能否看出荆州军的虚弱?他又是否会下定决心追击?诸多问题,都不可测。
    就像是表演跳丸、抛剑的百戏艺人,手中多个丸球和剑器同时抛接飞舞于空中,只要最细微的一点点失算,就会出现不可挽回的后果。
    关羽的决定,出于他本人对夺取襄阳、夺取大战完全胜利的渴望,出于他对自身战场嗅觉的绝对信心,出于他超群的胆略。然而由此引起的紧张心情,也为他漫长戎马生涯中少有。
    短短两天半的时间里,关羽晚上睡不着,饭也吃不香。
    他在部属们面前,始终保持着雍容的姿态,还曾多次翻开史卷凝神阅读,向将士们示以胸有成竹。其实与他亲近的将士们都隐约发现,他的眼窝都显出来了,眼圈也有些发黑,就连一向珍视的颌下须髯,也少了梳理,稍嫌零乱。
    好在关羽始终是天下名将,再怎么压力重重,他的眼神却愈发的凌厉,目光扫视之处,简直有光芒乍现。
    此时山下传来独特的鸟叫声,那是前方斥候确认了满宠的行动。诸将也都看过,曹军所做的选择果然一如关羽的预料,于是每个人如释重负,稍稍放松下来。
    关羽轻叹一声:“可惜。”
    边上杨仪凑趣,问道:“君侯可惜什么?”
    “满伯宁刚毅沉稳,勇而有谋,虽无开疆辟土的锐气,却足能承担方岳之重。近数年来,他在襄阳的作用,远在乐进之上。有他坐镇……哪怕没有邺城曹军的支援,我要夺取襄阳,也是千难万难。可惜啊,可惜他想得太多了。”
    “我随君侯多年,曾数次见那满宠用兵。此人确实思虑周密,难以撼动。但这时候,不还是乖乖地坠入了君侯所算?他怎么就想多了?”
    “满宠是襄阳守将,只要守住襄阳,他便完成了最重要任务。站在军事的角度,他在襄阳,就拿住了整片战场的枢纽,哪怕我们在外间闹得天塌地陷,也扰动不了大局。然则,他毕竟不是个纯粹的武人,考虑战事,也没有完全站在军事角度。”
    “君侯的意思是,他的心思不在战场上?那,他在想什么?”
    关羽又叹一口气,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继续讨论的欲望。他勒过战马辔头,沉声道:“再检查一遍令旗鼓号,准备厮杀!”
    几名部属慌忙奔去查看。
    而杨仪皱眉思忖片刻,悚然而惊:“我明白了!”
    关羽瞥一眼杨仪:“你明白什么了?”
    杨仪道:“曹公老迈,恐怕……时日无多。”
    听他二人讨论的将校们,无不露出茫然神色。原本谈着荆襄战局,谈着满宠,怎么就谈到了曹操身上?他不是活蹦乱跳地忙着代汉自立么?怎么就老迈将死?
    关羽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
    三年前的关中之战,起因便是蜀中误传曹操急病将死,结果汉中王贸然兴兵北上,吃了曹操主力大军劈面一击。
    那一场失败,以折损兵将的数量和重要程度而论,堪为汉中王起兵争雄以来未有。
    自此以后,汉中王麾下群臣对北面传来的各种流言蜚语,都格外地小心谨慎,并不轻易相信。对曹操身体状况的传闻,更是视为毒蛇猛兽。
    杨仪好像倒没什么忌讳,他策马在旁,沉浸在自己的推算中,甚至也注意到关羽的神色。
    “因为曹公老迈将死,所以急于趁着自家的威望尚在,确定代汉而立这件大事!”
    “因为曹公老迈将死,所以急于在荆襄打一场胜仗,最大限度地削弱我军的力量,以免强敌遗害子孙!”
    “因为曹公老迈将死,他麾下的重将都希望借此战确定自家在新朝的地位。所以曹休、曹真这些人,才会不惜代价地渡水南下,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也正因为曹公老迈将死,如满宠这种地方上的方镇大员,难免会担心自家成为北方政权剧烈变动中的牺牲品。所以他才会出城追击,他是希望主导一场大胜,非如此,不足以在诸多夏侯氏、曹氏亲族重将的倾轧中,保障自家日后的权位!”
    他信心十足地道:“这便是君侯所说的,满宠想得多了!他虽身在战场,主导他行动的,却是急于自家权势富贵的考量,如此一来,焉能不败?诚如君侯所说,此人……可惜了!”
    说到这里,杨仪向关羽深深施礼:“君侯实在高明!”
    关羽无可无不可地微微颔首。
    杨仪说得这些,并不是什么新鲜话题。
    此番战事尚未爆发的时候,雷远就隐晦地提起,曹公已经六十有五了。他绝非愿意安然老死于牖下之人,一定会竭尽全力地谋求大战,即使不能在他自己手上终结乱世,也要重创汉中王的势力,以为子孙辈消除后患。
    只是,关羽和曹操之间,并非那么简单的敌我关系。他能理解雷远的意思,但却不愿意多想。他自家能够利用这等微妙的局势,但杨仪这么口口声声把“曹公老迈将死”六个字挂在嘴边,又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感。
    况且,曹公固然年迈,如汉中王,如关羽本人,又何尝不是渐渐年迈了呢?那个英雄用武,纵横天下的年代,终究快要过去了。这,又何尝不是可惜可叹呢?
    关羽不再言语。他眯起眼睛,凝视着满宠所部越来越接近己方预设的伏击之处。
    他沉声道:“举旗!”
    周仓早已准备就绪。他与几名力士一同发力,将一杆足足两丈多高的旗杆猛然举旗。旗杆高处,一面红旗扑剌剌招展于空中,异常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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