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六月,前往荆襄作战的交州军各部,陆续撤回。
    本来年初时,各部便能回乡,但当时生出了一桩大麻烦:新占的荆州北路领地,多地出现疫病征兆。
    自桓、灵以来,天下大疫频仍。规模极大、波及南北诸州的,不下四五次。比如建安二十二年时,在上一次的荆襄、关中两地战事之后,便爆发了大规模的疫病。据说疫气于北方犹烈,一度蔓延到了家家有僵尸之痛,宗室有号泣之哀的地步。
    此番荆襄战事,又加以洪水的影响,很可能导致疫病蔓延盛于往年,故而得报病例之后,军府不敢有半点轻忽。应对疫病的方法,这些年来各级官署都已经有了成例:
    除了立即调动人手,加快收拾填埋战场上的尸身以外;再遍传号令,要求境内的百姓尽一切可能饮用熟水,日常多洗澡洗手,室内开窗通风;各处的驻军也都立即停止调动,尽量减少将士外出;还封锁了多条商路。
    同时,军府与州府又向各地征调医官,提前预备药物。当代将多类疫病统称为伤寒,并已经有各种对症的药方传世,故而军府一声令下,咄嗟便办。
    侥幸的是,或许因为发现的早,又或者是战后的赈济尚属得力,将士和百姓的体质比较健康,疫病的病例持续出现了两三个月,渐渐少了。到四月以后,天时炎热,本是疫病多发之时,但两个月里,荆襄周边再无病例。
    看来,这桩大麻烦顺利过去了。
    交州军终于得以撤离,这时候,距离他们出发作战,已经整整一年了。
    体谅将士们归心似箭,荆州水军动用了大量船队,将他们直接运送到灵渠。
    大军起兵,自然肃杀异常,军令严整,动辄痛惩违令之人,务必要使将士心志凝结如一,死不旋踵。但回师的时候,上上下下都放松很多,何况又是在胜利之后的回师。
    将士们一来怀着沙场生还的喜悦,二来带着立功受赏的满足,他们放松地或躺或坐在船板上,将手或者脚浸在清凉的水里,哗哗地拨动着波纹。他们彼此轻声说着闲话,有时候爆出一阵哈哈大笑,又有人忽然来了兴致,纵声高唱一曲。
    曲调甚是高亢凄清,却又时不时透出几分俏皮滑稽。有时候唱的是汉家的街陌谣讴,有时候则用了伏先生听不懂的语调,可能是荆楚之音,也有可能是交广等地的蛮曲。
    早年间宫中环境尚显宽余的时候,伏先生曾听宫人演奏过这一类的曲子。大致是一人歌咏,三人相合,赞颂貌美的山鬼,既含睇,又宜笑,子恋慕予善窈窕云云。
    不过,现在看那些士卒们挤眉弄眼的样子,似乎他们唱的,可比宫中乐府要露骨多啦!
    此等粗鄙之曲、污秽之词,伏先生本以为自己断然不能忍受。可这时候,他凝视着船舱外蔚蓝如洗的天空、淙淙流淌的清澈湘水、被茂盛林木覆盖如碧玉的起伏群峰,忽然就觉得,听听也不错。
    有时候,水畔浣衣的民女,高声向船队打招呼,问将士们要不要新摘的水果……那种轻松自在的情形,浑不似他在中原内地所见,那种大军攻杀屠戮,百姓畏惧异常的情形。
    去年十月末,伏先生在淯水之畔答应了罗阿惮宁,要随他去交州。
    后来几个月,他便在军营中住着。
    那个叫作罗阿惮宁的越人战士,约莫是升了官,但他对汉家的文书往来不熟悉,过程中,好在有伏先生帮忙。军营中如伏先生这样的曹军俘虏有许多,他们被驱使来做这个,做那个。有些人入了军官的眼,便能摆脱俘虏的身份,甚至直接转入交州军的序列。
    这是好事,所以曹军俘虏们都很积极,伏先生也挺积极。
    军营里的条件虽然艰苦些,可往来都是鲁直军汉,没那么多心思,而且武人通常来说,对读书人总有天然的尊重。待到伏先生展现出一笔好字,所有人便愈发敬畏了。
    他忙了数月杂事,其实足不出军营半步,却觉得经年幽囚的郁积逐渐消散。待到随军南下交州,一路上举目四望,只见天地深远开阔而山水郁郁葱葱,这样令人心怀舒畅的景色,是他从没见过的。
    他看着这样的景色,渐渐地把自家的妻子、孩子全都抛却了。
    伏先生自知,那样甚是凉薄。可他被束缚了一辈子,凉薄一次,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他也偶尔会有些忐忑。
    他知道,汉家皇帝在战场失踪,不是小事。或许普通士卒已经厌倦了汉室,压根也不关注,但汉中王政权的高层,总是会放在心上的,他们总会想到追踪皇帝的下落,找出这面当今天下最好的旗帜。
    孰料除了去年底的时候,荆州、交州两军大张旗鼓地找过一次,那事情就没有下文了?
    后来听说,曹公的世子曹丕专门行文天下,其中有一段,乃是指责曹彰纵容乱兵,把皇帝给杀了?
    那不对啊,我……我不是还……
    好吧。被乱兵杀了就杀了吧。这世道,不缺一个数十年困锁深宫、一事无成的皇帝。天下的百姓,也根本没有在意这皇帝。
    前日里船队在湘关歇宿,傍晚时有使者传来消息,说汉中王刘备在长安为汉家皇帝发丧,并追谥曰“孝愍皇帝”。
    《谥法》曰:在国逢难曰愍;使民折伤曰愍;在国连忧曰愍;祸乱方作曰愍。这个“愍”字,实在称不上美谥。哪怕一桩桩一件件事历历在目,足见这谥号并无不妥,伏先生仍然觉得有些难受。
    待到他注意到交州军的将校们并没有因此而悲恸,甚至还有些隐约的喜色,他可就更难受了。
    这种隐约雀跃的情形,连罗阿惮宁也觉得有些奇怪。他特地来寻伏先生道:“适才听说,汉家的皇帝死了……”
    “嗯。”
    “以前我是个越人啊。咳咳,越人的大酋死了,我们都要哭的,还要用指甲划破脸,让血和泪混在一起。你看,这就是早几年我划的,这么长两条疤!你看,是不是很显眼?”
    “是,是,显眼极了。也很凶恶,很威风。”
    “可现在我是汉人了,当然得照着汉家的规矩办,对吧?可是,汉家的皇帝死了,你们都不在乎的吗?怎么还有些高兴的样子?”
    “……”
    “伏先生,我问你哪!你犯什么傻?”
    伏先生淡淡地道:“那个死了的皇帝,乃是个对汉家无益的庸碌之人。这个皇帝死了,雷将军的上司汉中王说不定就会当皇帝,有了新的皇帝,汉家才能兴盛。而新的皇帝登基之后,对将士们想必会有额外的升赏,是以将士们才会有所期待。”
    罗阿惮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盘算了半晌,问道:“那我也可以再升官的吧?我现在是曲长了,还有很大一片地。如果再升一级,应该就和合浦郡的右贼曹掾差不多了吧?我应该可以娶他的女儿吧?”
    “这……这我不知,须得去了交州,再细细询问。罗曲长,咱们汉家有汉家的规矩,你想归想,事情得慢慢来,万万不能失了礼数。”伏先生拍拍罗阿惮宁的臂膀:“放心,我会替你认真操办!”
    罗阿惮宁快乐地踏着水:“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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