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所部重新结阵以后,本身便陷在了曹军骑队的两面挟击之下。故而其阵型贴着塬地边缘下陷约四五尺、宽约两三丈的沟壑布置,向东压制沟壑沿线的诸多斜坡,向西阻断曹彰的退路。
    这时候,更后方的曹军骑兵并不知晓塬地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己方主将带领铁骑呼啸入阵,随即就传来可怕的轰鸣,然后汉军的步卒阵列又忽然重新聚合起来,像是可怕的巨兽吞噬一切。
    他们惊恐,他们茫然。他们下意识地继续向前,但又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有好几支骑队乱哄哄地涌过沟壑,试图突破姜维所部的阻遏,也有骑士下马,嘴咬着长刀,手脚并用攀爬塬坡;更多的骑队转换方向,试图绕行侧翼的坡地。
    将防线倚靠沟壑布设的汉军以连弩压制,如急雨扫过荷塘那样,发出噗噗的连响,顿时将曹军射倒了一大片,把将要靠近的敌人一次次压回沟壑的对面。
    汉军的数量毕竟太少,严格来说,姜维所部的队列很是单薄。
    这时候,如果曹彰所部能够全力一击,未必不能与本方将士汇合,突破布阵的横截……可曹彰下属的将士们已经彻底慌了神。
    可怕的轰鸣、惨重的死伤、令人难以承受的死法、毫无征兆的屠戮、从未见过的武器、早有预谋的陷阱,所有的这些汇集在一起,瞬间剥离了他们的士气,使得被截断的两支曹军分明距离不远,却似遥不可及。
    在虎贲营和羽林营之间的空地上,曹军骑士们七零八落,无数死尸横陈。无主的战马身上插着箭,或者带着血淋淋的伤口,在空地上胡乱奔跑。
    在另一面,诸葛亮所在的本阵其实更稀松些,因为向宠带领着半数兵力,仍在与张辽所部缠斗着,所以矗立在将旗之下的,就只剩下了千余人和数十辆撞在着古怪武器的大车。可曹彰麾下足足两千余骑兵,竟然没人敢向那些大车靠近的。
    他们甚至都不敢去看那片刚刚经历厮杀,烂泥翻腾的地面,更不敢看那些身上瞬间多出几处甚至十几处可怕伤口的同袍。而许多伤者的嘶嚎声,却像是按着他们的耳朵,拼命地往里灌。
    “大王!大王!怎么办!”有几名曹军将士带着哭腔喊道。
    曹彰想要痛骂他们的胆怯,可现在不是时候。
    “跟我来!跟我来!”他暴躁地喊了两声,随即勒马转向。
    汉军兵力所限,前后两阵并未合拢,而在侧翼,张辽仍在竭力厮杀。虽然不知道曹洪去了哪里,但只要先与张辽所部汇合,然后冲进来时的那条沟壑,总不见得汉军还能靠两条腿追上战马?
    不摇慌!还有机会!
    曹彰快马加鞭。
    在他身边,被吓破胆的曹军将士们也纷纷调转马头。他们像野兽般哀号着,失魂落魄地催马狂奔,将满地的伤员丢下。
    战局的变化太突然了,目睹如此情形,张辽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星来。
    他愤怒地吼叫着,再度向眼前的汉军队列猛冲。这时候,他已经不指望能够击破眼前这支敌军了,他只想再纠缠住敌人一会儿,尽量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为曹彰的撤退争取时间。
    他也并不指望曹彰退回本阵之后,就能重整兵力,为整场战役最后的胜负再努力一下。
    从军数十年的敏锐嗅觉告诉张辽,大败已成定局。数万名骑兵,是靠着对胜利的渴盼,对己方战斗力的自信才聚合在一处,深入敌境千里。而眼前的惨败过后,数万人想的,就只剩下如何脱身了。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一点点的动摇都会导致失败,何况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无论独木是曹彰,还是张辽。
    但张辽决心继续冲杀。
    他的部下们遭连弩覆盖射击了好几轮,原本将近两千的精锐骑兵折损惨重。张辽的兄长张汎已经战死,长子张虎中箭重伤,被几名士卒抢到了后头。还保持着战斗力,能够簇拥在张辽身边一起冲杀的骑兵,只剩下了两百多。
    有的骑兵身上扎满了箭矢,跟着大队跑着跑着,就趴伏在马颈上,再也不动了。也有的骑兵摔下战马,因为重铠在身而没能立时爬起来,结果被汉军游兵杀死。
    张辽狂舞长槊,迎着汉军愈来愈密集的队列猛烈刺击,并竭力催马,趁着前面汉军士卒倒下的机会向前冲。他叱喝如雷,如同发狂的野兽一般,往虎贲营将士的行列猛凿,剩下的骑兵们就像是跟着头狼的狼群,紧紧跟随他,完全不考虑自身的伤亡。
    他们所过之处,甲胄发出叮叮当当的乱响,鲜血沿途喷涌,断裂的武器或肢体,此起彼伏地飞起。
    这是天下屈指可数的猛将发起的、完全不计生死的凶猛攻势。向宠所部再怎么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也难以抵御,硬生生被张辽杀出了血路,直抵向宠身前。
    向宠身边的亲卫扈从,这时候也已经只剩下十数人,他亲自持刀与曹军对砍,生死只在转瞬之间。
    严格来说,向宠不过是汉军中一名后起的中层将领。以他的名望,以他展现的军事才能,能够连续抵挡曹洪和张辽的突击,简直如同神话。两军纠缠到此时,就算向宠立刻败了,也当得上虽败犹荣的赞誉。
    毕竟张辽身为出镇地方的平东大将军,足能指挥数万十数万的兵力,独自承担方面之任。正常情况下,向宠就根本不该在战场上撞见他!
    早前张辽在合肥,独自担负着东面监视臧霸,南面压制江东的重任。他曾几次三番地上书朝廷,要兵力上的增援,要军械、战马、军船等各方面的投入,可朝廷什么都给不出。
    张辽虽然身在边疆,却也曾听闻,皇帝为了安抚众多权臣、旧臣,不得不厚馈资财,分拨权位。由此使得朝廷的权威日趋动摇,而朝堂衮衮诸公各怀心思,彼此争权夺利。
    张辽又听说,成都的汉家朝廷对邺城魏朝的局面大是不齿,据说那诸葛亮还有奏章,指摘曹魏乃是“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此等言语,完全是羞辱了,但也未必全错。
    曹刘两强对峙,刘氏一天天地愈发强盛,而曹氏却始终不能恢复元气。既如此,江山难保,天下将倾。这种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再以国家为念,他们所想的,唯有个人或家族的私利。
    甚至张辽自己,说实话,其实自从上一次曹孙联合图谋江陵失败以后,张辽对曹魏的未来就差不多失去信心了。
    当时一座半破的江陵城,竟能抗击数万吴军的进攻。汉军将士的坚韧善战、汉家军民百姓对刘备政权的支持程度,都给张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两家政权的高下之分,也早就在张辽心中有了评判。
    张辽依然愿意奋身而战,并非他有多么忠诚,只不过是为了回报当年曹公的厚待罢了。吕布失败的那一天,张辽的性命就不再是他自己的。
    当年曹公留着我的命,以图平定天下的大业;如今平定天下的大业俨然成了笑话,我张辽也只好把这条性命,再还给曹公。
    “杀!”张辽大喝一声,手中的大槊猛劈而下。不想他这柄大槊在先前的砍杀中已经受了伤损,而对面的向宠,头戴的兜鍪又是格外坚固的精品。被张辽击中的向宠固然在巨大冲击下翻身落马,张辽的大槊也咔嚓折作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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