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竟然想招揽自己,李嗣业心中暗暗苦笑,让我到你的麾下,跟着你造反吗?这条路只有两个结果,命差一点儿死在造反的路上,命好一点儿后期归顺朝廷,成为藩镇割据一方。
    这条路他是绝不会选择的,这是在扭曲李嗣业的人生观,不过这样拒绝太过生硬,应该找个借口才是。
    他低头看见了坐在凳子上的李枚儿,心中有了主意,咳嗽了一声装做惋惜地说道:“听说幽州之地甚是苦寒,嗣业本有意跟随将军前往,但家中妹妹尚年幼,不忍让她跟我到军中受苦,所以,多谢将军美意,我想等过两年小妹长大,再考虑投军之事。”
    李枚儿挺直了肩膀,在胡凳上坐正身体,柔顺地眯着眼睛看着兄长。她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以为兄长真是为了她才放弃前程。
    安禄山咂了咂嘴巴,显然是对这个理由不太满意,他看了看坐在李嗣业身边的李枚儿,生硬地呵笑道:“你妹子真有福气。”
    之后众人之间便有些冷场,张小敬虽然神色如常,但他心里对李嗣业的拒绝有些不解,赵鲁直接表现在了脸上,恨不得直接对他说,李嗣业你就是个傻子,人家是节度使的干儿子,你现在屁都不是,竟能拒绝人家的好意。
    酒过三巡后,安禄山兴致大发,提着酒碗走到了木台上,也扭动着胖壮的身体和胡姬斗起舞来。
    他身体虽然粗胖,却非常灵动,缺胯袍的下摆随着舞姿无风飞动,如同旋翼。加上他的双手和手臂关节灵活,两手跟着琵琶的节奏如灵蛇一般弯曲扭动,技巧竟比这胡姬还要娴熟,引得在场酒客们纷纷拍手叫好。
    胡姬眼波流转,与安禄山相互环绕踏步飞舞。两人一个纤瘦婀娜,一个肥壮滑稽,组合在一起产生了独特的魅力,这种美与丑的共舞,产生神奇的化学反应,如荒诞剧加上了狞厉的翅膀。胡姬的独舞在安禄山的陪衬下,妖娆中增添了几分魔性,恍若佛教壁画中散花的天女与怒目的金刚交相辉映,各自泾渭分明,却又浑然一体。
    琵琶声在乐师的最后一拨中骤然停顿,胡姬定格姿态娉婷而立,脸上有淡淡的绯红,鼻尖上也有了细密的汗水,向伴舞者安禄山投去敬重与感激的一瞥。
    安禄山的发鬓也被汗水浸湿,用胡人的礼节躬身曲臂于胸前行礼,胡姬也朝他浅浅地行了一礼。
    他转身走下木台,对围坐着酒几的史思明等军汉挥了挥手:“我们走!”
    众人从酒桌上哗啦声站起,酒博士送至门口,安禄山从木台走到酒肆外面,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往李嗣业所在处望一眼。
    安禄山确实有些肚量,但前提是能为他所用,既然李嗣业不识抬举,他没有必要继续以礼相待。
    赵鲁望向安禄山离去的方向,既觉得惋惜,又认为理该如此。这李嗣业终究没那个福分,错失了人生中的最大机遇,如果安将军看中的是自己,他一定会牢牢抓住。
    张小敬也对李嗣业的反应表示不解,试着规劝地问他:“你既然有心到军中服役,那安禄山刚刚言语拉拢你,你为何没有动心?”
    李嗣业无法做出正确解释,低头看着身旁的李枚儿说道:“我确实是不想让小妹跟着我去幽州受苦。”
    张小敬并不相信这种话,他遥望外面的天色,夕阳已经完全落入地底,天幕变作深蓝。他把酒博士叫来付了钱,对两人说道:“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宵禁,我们回去罢。”
    李嗣业背着妹妹的煮酒器具,同他们一起走出酒肆,沿着街道朝西市的南门走去。
    却说安禄山几人离开西市后,决定先到醴泉坊的祆祠去参拜主神马兹达,然后再去都亭驿馆中歇息,等到明日再上路。
    他猛然停住脚步,跟在身后的史思明反应不及,差点儿撞上去。
    “你咋回事?”
    安禄山瞪圆了双眼醒悟道:“刚刚那个人想要杀我。”
    “谁?”
    “就那傻大个儿。”
    “就那李嗣业?”
    “对。”
    史思明提刀便要折返回去,却被安禄山伸手拦住:“算了,在长安地界上,不要胡作非为,这人不过是动了动念头,算了。”
    ……
    李嗣业对面走来几人,为首的两人身穿开襟锦绣襕袍,一人年岁略长,眉眼阴郁,另一人鼻梁高挺甚是俊秀。两人身后各跟着五名身穿黑色圆领袍的僚属。
    一人注意到对面的李嗣业,停住脚步,开口叫道:“李嗣业。”
    李嗣业有些迷惑了,这是他今天遇到的第二个印象不深的人,不过此人的阴郁表情太过有特色,他很快认了出来。这不就是那天他在西市打擂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李什么来着。
    他立刻抱拳朝对方拱礼,含糊地说道:“李郎君,幸会。”
    这人倒不以为忤,只是他身边的人却显得很恼火,好像自己失了大礼缺了大德似的。
    “你不记得我的名字,我倒是记得你的。”阴郁公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嗣业,眸子中闪烁着好奇。
    他不知道唐人见面是如何寒暄的,只觉得像现在这样不说话更失礼,便主动开口说道:“我们还真是有缘,你也来逛西市?可有什么要买的东西?”
    对方似乎不愿意说废话,无视了他的寒暄,抿着嘴唇笑着说道:“有一件事我应该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随即习惯性地摆了摆手:“都是朋友,不必谢。”
    对方的神情微怔了一下,似乎对李嗣业的说法感到有趣,他几乎也不说什么废话,直接了当道:
    “有机会我想请你到我家中来做事,对了,我又换了一个名字,如今我叫李瑛,不要忘记了。”
    对方这两句话有与生俱来的颐指气使态度,说完之后便径直从李嗣业几人身边走过,眼睛直视前方,毫无旁骛。他们身后的僚属们低头看着脚尖走路,也有一两人朝李嗣业投来不明意味的目光。
    李嗣业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明悟过来,连忙转身去看,李瑛已经带着随从们远去了,在西市繁嚣的人流中化作几个突兀光鲜的亮点。
    他明白李瑛为什么要对他说谢谢,驸马杨洄的阴谋不能瞒过所有人,或许是高力士透露给了对方。奇妙的是他竟然能在西市上两次遇到,这几率也太高了。
    张小敬捻着稀疏的胡须,同样说出了他的猜想:“刚刚这位郎君腰间佩戴着鱼袋,袋中露出一截玉石,应当是鱼符。太子配玉,亲王配金,五品以上官员佩戴铜符。”
    赵鲁的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指着早已消失在远处的众人问道:“刚刚过去的是太子?我的天。”
    他慌慌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发现今天自己真是气运加身,到西市上喝个酒居然能够遇到太子。
    赵鲁开始承认刚刚李嗣业拒绝安禄山的招揽是无比正确的决定,有什么比呆在储君身边能获得更大的荣耀,这可是将来的天子。他刚刚没有耳背,清清楚楚地听到太子要李嗣业到他的家里做事,家里是什么地方,不就是东宫么?
    他由衷地发觉与身边这位李嗣业的差距越来越大,曾几何时这位李郎君已经如此夺目不可直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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