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拦住去路的突骑施武士离他太近,身边的吉萨不能够给任何提示,李嗣业只能微微侧着头,听取下方此人的叽里咕噜喋喋不休。
    李嗣业握着刀把的手心里攥出了汗水,眼前此人却越说越生气,大嗓子嚷得挺凶,引得所有突骑施人都朝这边看来。
    此刻天色昏暗,城墙甬道两旁镶嵌着火把,他只能看出此人身材矮粗,胡子浓密,突厥语他一句都听不懂。
    他机械地又嗯了声,这突骑施武士却激动地蹦起来,拽着他的黑披风。
    李嗣业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趴在马上另一只手朝此人摆手。吉萨连忙弯腰朝这人抱胸,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
    这胖壮汉子被另外两名突骑施兵卒拉到了一边,李嗣业才连忙夹着马肚子,迅速向前逃去。
    他们行经城中人流稀少的街道,李嗣业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后背都被冷汗给拓湿了。他扭头严峻地询问吉萨:“刚刚怎么回事?”
    “伙长苏珂擢赌博欠了那个人很多钱,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还了,所以他才在门口拦住你,吵着要你还钱。”
    “原来是欠钱啊。”李嗣业恍然之余,也感到后怕,还好他刚刚假装肚疼的举动是正确的,若是犯二给对方两个耳刮子,他们这几十条性命就全交代在城门口了。
    吉萨在旁边连连恭维道:“幸亏校尉你反应机敏,我才跟那卜桑说,伙长吃坏了肚子,现在疼得厉害,改天一定还给你钱。这样我们才没有被怀疑。”
    李嗣业疑心看了这吉萨一眼,按理说他不该不知道苏珂擢赌博,为何没有提醒他这是债主,难道这突骑施人胆大包天,敢耍小心眼儿?他遂起了杀心,左右张望了一眼,如今在城中空旷处,恐引来旁人,呆会儿再跟他计较。
    由于赶走了城中的大多数居民,怛罗斯城中昏暗阴沉,街道排列的土砌平顶屋或圆顶屋内灯火影影绰绰,突骑施汉子的饮酒吵嚷声传出。除此之外,放眼望去一片寂寥,偶尔有乌鸦落在屋顶上,为这里增添了几分荒凉古堡的异域气息。
    吉萨主动在前面引路,来到城中更为荒僻的空地,前方是一排几十丈长用茅草和木柱搭建成的草棚子,里面是堆积如山的干草,外面的空地上则是铺摊开来的新牧草。
    此处也有几个看守的兵卒,吉萨说不过是几个老掉牙的家伙,他亲自上去交涉。李嗣业一行人在旁边冷落地看着,牧民们去角落里拿出了木叉,由段秀实带头去卸草料。
    吉萨不知用什么方法引走了几个老兵,揽着他们往街道上走去,白孝德主动跟在吉萨身后,防止他做出任何通风报信的暗示举动。
    段秀实他们加快了动作,将二十辆车上的牧草卸下铺摊开,又把车底的武器全部转移到了棚中干草堆下面。
    过了不大一会儿,吉萨在白孝德的押解下赶来,佝偻着肩膀向李嗣业报告:“那几个老兵卒,我花了几个钱,请他们到城中酒肆喝酒去了。”
    李嗣业点了点头,对众人说道:“尽快了解情况,把众人安顿下来。由我带着二十二人去营帐中,由段秀实带领二十六人留在牧民中。”
    白孝德和几个牧民交谈了一阵,得知草料场总共有六十人干活,四十多人负责到城外收割牧草,十几人留下来切草供应马匹牛羊。自从唐军攻占碎叶城消息传来,可汗便禁止了兵卒和牧民们出城放牧,这几天里整个城中近万匹马和数万头牲畜的草料都由此处供应,可见劳动强度之大。
    草料场的西边是整整一排食料槽和切草刀和水槽,还有三口水井。每日城中所有的兵卒和牧民都会牵着马匹和牛羊来此处喂食饮水,车水马轮从早上排到晚上,干活儿的牧民吃不饱饭,却极度劳累,甚至因为头晕眼昏被切草刀切掉了手指。
    白孝德叮嘱这些牧民,暂时不要把他们的身份告诉旁人,牧民们唯唯诺诺地点头。
    等所有的兵器都藏好,草料也都在场中铺摊开来,段秀实拍了拍手掌,走过来问吉萨:“今晚我们呆在什么地方?”
    吉萨脸色微变,尴尬地嗫嚅着说:“唐军大爷,今晚得委屈委屈你们。”
    段秀实神情奇怪地和其他人对视了一眼,沉着脸说道:“带我们去。”
    吉萨伸手给他一指,众人才发现草料场棚子的边缘,有个非常低矮的茅草顶。他们走近去看,屋顶才有半人高,半截空间挖在地下,这是所谓的地窝子。
    吉萨讪笑着踩着挖出来的台阶走下窝里,用钥匙将木栅们上铁链打开,一股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段秀实弯下腰朝里面看去,漆黑中有一双双闪烁着幽光的眼睛,仿佛惊恐幽怨的鬼魂。
    他回头问一个牧民:“这就是你们平时住的地方?”
    牧民用突厥语回答他:“没错的,刚好够六十个人并排躺卧,不干活不吃饭的时候门就锁着,撒尿屙屎都在里面,所以才臭。”
    段秀实有些后悔选择扮演牧民了,没想到混入城中还要钻这种地窝子。他本人出身贫寒,吃苦当然没有问题,只是这味道对一个稍有洁癖的人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
    李嗣业在外面用和缓的口气激将道:“段郎,能不能行,如果不能就换别人。”
    “不必了。”段秀实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钻了进去,其他唐军扮的牧民也捏着鼻子鱼贯而入,倒是那十几个牧民习以为常,跟在他们身后钻入。
    吉萨提着锁链赔着笑脸说道:“唐军弟兄们,我把门锁上了。”
    眼前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整个地窝里散发着甜腥腐臭的气息,段秀实与同袍挨挤蹲坐在一起,感觉眼下还可以接受,只不过一个黑夜一个白天而已。
    李嗣业他们的居住条件要比牧民们好得太多,一个宽敞的平顶屋,还带着小院子,夏日晚上可以在屋顶上纳凉。这是突骑施黑姓为了顽抗拒唐,把本地居民的房子给征用了,而城中的原住民,都被关进了漆黑的地窝子里。
    吉萨引着他们进入屋中,点燃了挂在墙上的油灯。李嗣业给田珍使了个眼色,田珍骤然暴起抬脚踢,将其踹到了墙上,扑过去从腰间拔出弯刀,右手反握刀柄钳制住吉萨,冰凉刀锋贴上了他喉结。
    “唐军大爷饶命,我对你们还有用!别杀我!我发誓,我对你绝对忠诚!”
    吉萨惊恐万状,仰着脖子脑袋死靠着墙壁,一只脚仿佛已踏进了鬼门关,哆嗦着嘴唇对李嗣业苦苦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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