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军边令诚意满志得地将拂尘搭上了肩头,高声下令道:“进城!”
    “稍等一下。”高仙芝扭头对他解释道:“吐蕃人阴险狡猾,我们不能不有所防备。”
    他派出康怀顺到城墙下高喊出声:“请喀葛鲁东本带领你的麾下到城外卸甲投降。”
    吐蕃军很快列队走出城外,在城门两侧排列为两个方阵,喀葛鲁带头将自己腰间的剑解下,扔在地上,又将兜鍪、锁子甲全部摘下来堆在了一起。
    他麾下的吐蕃将领士兵们纷纷仿效解甲,将武器扔做了一堆,又将甲胄扔做另一堆。
    “驾。”
    高仙芝催促马匹朝城门走去,身后的纛官虞侯们扛着他的六纛门旌,绛色旗帜被横杆拉展,上面印着红底白字的高字。小勃律之战获得了初步胜利,他的人生巅峰也将从这里开始,所有的荣耀与桂冠将属于他。
    他的马匹途经夹道两旁的吐蕃降兵之间,停在喀葛鲁面前,却抬头冷视前方。
    喀葛鲁单膝跪在地上,伸手抱胸,六千名吐蕃降兵也单膝跪倒,败将败兵又何谈尊严。
    高仙芝这才从马上侧过身,面带微笑低头对他说话:“喀葛鲁,刚才我唐军阵前说的话会一一照办,我也会向圣人上奏赐你汉姓,封锁你投降的消息,并将你阵亡的消息传向吐蕃。今后你可以向我大唐效力沙场,也可以选择当一个富家翁,守着几百亩田地安然过日子。”
    喀葛鲁痛苦勉强地低头说道:“多谢高将军厚爱。”
    “哈,厚爱不敢当。你我之前各为其主,现在你将进入我大唐,成为大唐的芸芸众生之一,你应该感到自豪和幸福。喀葛鲁,你可否愿意为我牵马引路?”
    喀葛鲁抬头愣了一下,手掌紧紧抓住了衣袍的边缘。
    “你可否愿意为我牵马引路?”
    喀葛鲁低头:“愿意。”
    李嗣业在高仙芝身后吃惊地盯着他的脊背,为何会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喀葛鲁既然已经投降成为俘虏,又何必再次去羞辱,这难道能满足他的虚荣心和兴奋,还是说他已经飘飘然了。
    喀葛鲁牵着高仙芝的马缓缓走进城门,李嗣业和众将紧跟在身后。副都护王正见开始命人清点俘虏,又将他们重新押回到了城中。
    城中弥散着牛羊粪便的味道,牛羊和人混杂拥挤在一起。他们站在城中的木屋和泥胚房后。也有人站在道路两旁,抬头用茫然又恐惧的目光望着列阵而入的唐军。
    护密国王罗真檀终于回到了自家的都城,虽然吐蕃人将城中折腾得房倒屋塌,但这里才是他的故土,才是他真正的家园,心中的激动喜悦可想而知。
    经过三个多月的野外跋涉,唐军总算是找到了一座像样的城池进行休整。他们的干粮再有几日也即将告罄,城中有上万头盘羊和牦牛,也有存放几千斛青稞的粮仓。虽然盘羊奶的滋味儿很是古怪,但比起三个月时间吃那又冷又硬的压缩干粮和齁咸的腌肉,这已经是美味佳肴了。
    城内秩序即将恢复的同时,高仙芝也开始了翻越坦驹岭的准备,攻下娑勒城小勃律之战只是完成了一半,另外一半的前进路途上虽然没有了强敌,却有着天堑的阻碍。他们要翻越的坦驹岭位于喀喇昆仑山脉和兴都库伦山脉的交汇点,虽然它只是一个山口,但依然高耸入云,山顶处整日云雾缭绕。
    高仙芝把将领们召集到了一起,开了一场战前会议,商议如何处置俘虏及翻越坦驹岭等事宜。
    监军边令诚一听他提到这个,心中便胆怯得很。他们一路从葱岭走来,路途虽然艰辛,但还从未直接从雪山冰川的山顶爬过去。这座山口他从山脚下望去,已有万年冰川横亘,让人望而生畏。
    他盘膝坐在那里捂着胸口连连摇头:“高都护,跟着你走到这里,咱家身体虚弱得很,再翻坦驹岭,我这条命就要交代到这里了。”
    高仙芝朝他拱手说道:“无妨,边监军不是武夫,自然没有我们这些人身体壮实,你就留在这娑勒城中。我们唐军把兵弱重伤的两千人也留在城中,护密军和识匿军也留在娑勒城,看守这些吐蕃俘虏。我准备只带八千人越过坦驹岭进入小勃律。”
    “各位将军下去准备,叫下面的兄弟们今天晚上多喝些酒,多用些麻布裹住手脚,防止被冻伤了手指。”
    众人站起来叉手道:“喏!”
    李嗣业刚从军帐中走出,一个识匿族的老部众前来找他,满脸悲怆惊慌之色说道:“李将军,我们老国主快要不行了,他想要见见你。”
    他一听连忙往识匿部的营帐处走去,一边回头吩咐道:“把若失罗转移了没有,他身负重伤,不要让他知道自己父亲危在旦夕。”
    “李将军请放心,我们已经把若失罗转移到唐军的伤员军帐里,同通知族人们暂时不要把消息传出去,等他伤稍微好一些再说。”
    他与这族人进入帐中,看到伽延从被放在毡毯上,额头上的箭矢已经被拔出,包裹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麻布,殷红的鲜血将布料染透,嘴唇发出哆嗦声似乎正在弥留之际。
    伽延从此刻似乎非常清醒,听到了有人进来,立刻缓慢地把头扭到了这边,目光希冀地望着李嗣业,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指。
    识匿部族人们都退出了帐外,李嗣业蹲在地上抓住了他的手掌,低声说道:“大将军我来了。”
    伽延从气息微弱地说:“我有事情想托付给你,才能咽下这口气,头实在是太痛了。”
    李嗣业连忙说:“不着急,你慢慢说。”
    “我的儿子若失罗受了重伤,医官说他即使医好,也不能够跟着唐军跟着你去打仗了,哎,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啊,本来能将两个儿子的前程都安顿好。可是我过去,总是对长子的关照远超次子,如今若失罗重伤,让我觉得,朝廷给我的奖赏能够给他分一点儿,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现在我只有一个遗愿,那就是若失罗成为识匿国的国主,查失干能够辅佐他的弟弟。我知道这事情有些困难,所以希望你能够从中斡旋,能让他们兄弟在识匿部共存,若是不能……阿兰达,我就交给你了。”
    老人说话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一开口就扯得头痛欲裂,李嗣业握着他的手一一点头应承。伽延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李嗣业感觉他手上的力道消失,似乎是最后一股劲儿从身体中抽去了。
    他掀开帘幕走到帐外,对站在旁边的族人说道:“找些冰块将他的遗体保存起来,等班师的时候再将他带回识匿故地安葬。”
    这个时候他十分想去看看若失罗,但他又不太敢去,担心这个敏感的孩子看出些端倪,他身负重伤若是悲伤很容易造成伤势恶化。还好接下来识匿人暂时留守在娑勒城中,使他能够安心地养伤。
    吐蕃俘虏的数量比驻守在城中的唐军和识匿护密联军还要多,这让谨慎的高仙芝尤为担心,害怕他在前方挺进的时候,后方出现乱子。
    唐军出发之前处理了缴获的甲胄和武器,将它们分给识匿军和护密军,并要求留守军队在城中继续收缴各种锋利刀具和猎弓。只要吐蕃人手无寸铁,就绝对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第三日清晨,坦驹岭山口上云雾缭绕,唐军开始沿着山麓向上跋涉,准备越过这道天堑进入小勃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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