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的烛火亮了整夜。
    燕云歌听完赵灵的回禀后,平静地说了句知道了,又继续练她的字。
    赵灵以为她不信,急道:“老大,我师姐那人虽然离经叛道,但是杀人还是没胆子的。我相信她说的,肯定是被官府冤枉了。”
    燕云歌便搁下笔,平静说道:“我没说不信。这是官府的老把戏了,只能说文香时运不济,刚好碰上了。”
    赵灵疑惑:“什么老把戏?”
    燕云歌眸光微闪,嘲讽说道:“官府若能破获一起大案,便会把一些能搭上边的陈年老案全搬出来,反正一条罪名是死,多几条也是死,何不顺手推舟一并认了。官府里积压的公案少了,政绩就上去了,叁年任期一到,被评个甲等,这官运自然就亨通。”
    赵灵难以置信,震惊说道:“胡乱被人安上罪名,那些犯人也肯?”
    “将死之人,哪还有你不肯的余地?你若配合些,你尚且在世的亲人日子便好过些。若是不配合,那便是活人受死人的连累。至于没有亲人的,那威胁起来就更容易了,人死后求的不过是个全尸,只要你配合认罪,官府的人会承诺你死后将你全尸敛葬,反正都是死,多认几条罪名就不用做孤魂野鬼,怎么都是划算的。”
    当然也有誓死不认的硬骨头,可是不能证明己身,这份骨气便毫无意义。
    “活着不过求顿温饱,死后不过求副全尸,这些狗官连死囚都要利用,当真以为没有王法了吗!”赵灵气愤不已。
    燕云歌听到这天真的话,不禁笑了笑,轻轻吐了两个字,“有啊。”
    “什么?”
    “有王法啊。”
    赵灵糊涂了,燕云歌将宣纸揉作一团丢弃,慢悠悠地说道:“杀官证道后不就有了。”
    赵灵看了眼一个又一个纸团,小心翼翼道:“老大,你不会是打算杀了顾行风吧?”
    燕云歌的笔顿了下,纸上的那一笔晕了墨,又一副字毁了,叹道:“我为何要杀他?就算他今天把我逼到向白容低头,我也没想过要杀他。”
    提到这,赵灵自然问起来了下午的事,“老大,你以后真的为白容做事了?”
    燕云歌手握着笔,低头凝视白纸,叹着声道:“如今形势比人强,顾行风虽然没有证据,却对我起了疑心,我不去借白容的势,让他对我忌惮,我们十日后可能连这城门都出不去。白容未必信我……可是宝丰行他却是眼红的,自古财帛动人心,为今之计唯有主动出击,而且……若是一切如我意,这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至少参加科考的荐书不用担心没人写了……”
    笔尖落在薄纸上,墨迹洇开。
    ——可是,投靠白容终究是下下策。
    何况他身边还有个魏尧,以后她说话处事要更小心谨慎才可以。想到她离开白府前,魏尧给自己的眼神——
    燕云歌再次放下笔,长叹一声,站起身,“木已成舟,多想无用。你去休息吧,明早随季幽一起收拾行礼,我们尽快走。”
    “那老大你呢?”
    燕云歌披上黑色的斗篷,在胸前系了个结:“我出去走走。”
    月色清凉。
    燕云歌悄无声息的走到院子里,抬头仰望夜空中一轮冷月。
    ——其实,这步是早晚要迈出去的,只是以这种方式,她多少不甘心。
    白容不是明主,他自视甚高,心胸也不宽广,而且身旁已经有苏芳这等聪明人,再多自己一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与其说是被顾行风逼得走投无路,不如说是不敢节外生枝,她马上就要回京,年底难免会在各府上走动,再加上来年就要入仕,若是现在就交恶,引起了顾行风的注意,不说有暴露身份的危险,且以后两个人在朝中也无法共事。
    除非她有办法叫这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偏她又不能杀人。
    所以,她是真的不愿走这一步棋。
    燕云歌低下头,突然耳旁一声轻响,一道暗色的身影忽闪而过。
    她讶然回头,看清来人的容貌后,倒也没有觉得意外,“有没有人跟着你?”
    魏尧站在树下暗影中,斑驳的月光透过树叶洒下,衬得他的神色愈加不明。
    燕云歌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见他表情沉闷,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问道:“怎么不说话?”
    月光冰凉,他本就冷清的声音,愈加淡漠:“小姐究竟要做什么。”
    果然是来质问。燕云歌心头不快,却尽量柔和了声音,叹道:“我有我的难处。”
    魏尧沉默不语,燕云歌抿着唇也不说话,两人暗中较量。
    无声的对峙僵持了一会,因她苍白的病容和轻声的咳嗽终是消散,魏尧软了心肠,将眼前这人拥入怀里,深深叹着气说:“小姐,你只要不负我,想做什么便去做罢。”
    燕云歌闷在他的怀里,声音无限感慨地说:“我若要负你,也不会去为白容做事。以后有我陪着你,见面也不用偷偷摸摸,这样不好吗?”
    魏尧心里酸涩,一个好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不了解她,也不像她什么都能一眼看穿,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除了她肯告诉他的,其他一概不知。他甚至觉得她眼下的身份都是假的,一个商贾哪有这样的手段和心机。
    他甚至害怕,她与白容朝夕相处,有天会暴露女子的身份,若白容要杀她该怎么办,要是白容也喜欢她,他又该怎么办。
    他一无所有,根本留不住她。
    燕云歌退了一步,从他怀里出来,深吸一口气:“阿尧……我发誓,今生都不负你,可是如果有一天,有些事……需要你忍耐,你能不能答应我暂时忍一忍。”
    魏尧面露嘲讽,“小姐需要我忍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只是到时候——”
    魏尧突然吻上她,燕云歌愣了愣,细长的眸漆黑如夜,里头有着被冒犯的恼怒,转眼又转为柔情,极度配合他这个生涩毫无技巧的亲吻。
    良久,魏尧的声音低沉:“小姐,阿尧唯有此事不能忍。”
    燕云歌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却依旧感到难以置信,“什么意思?”
    魏尧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视小姐为妻,小姐不能接受了我的情意,又去和别的男人纠缠不清。只有这点,我不能忍。”
    燕云歌迎上他的视线。
    心里震惊地说不出话,她一直以为这个男人武功高强却头脑简单,没想到这一说话就切中要害,她自然没有和他长久的打算,无非是此人忠心能用便用,若是以后不好用了,就想个办法送他走。
    却没想到他都想的如此长远了,娶她?一个比燕行还不济的庶子,他倒是敢想敢说。
    燕云歌想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她怕自己这一开口,说出的话会没那么好听。
    凝重的沉默。
    很久很久,魏尧唇边泛起一丝自嘲的笑。
    “小姐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说他自以为是也好,自取其辱也罢,不问出口得个答案,他总不肯轻易死心。
    如今答案有了,这般难受却是从未想过,真是自作自受。
    “阿尧。”
    燕云歌上前抓住他的手臂,说话又急又快:“我不好答应你,是因为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何事。但是我能保证的是,你永远是我的阿尧,我永远不会负你,你我只做露水夫妻不好么——”
    “小姐。”
    他的声音和目光一般平静,抬起手,手指修长略显粗糙,指尖将那缕散发拂到耳后,又将斗篷的帽子竖起来,盖住她的头。
    “这样的话不该出自你的口中。小姐身份尊贵,未来可期,是我妄想了冒犯了小姐。太晚了,小姐回去罢。”
    燕云歌开口时,声音无意中带着几分慌张:“阿尧……”
    魏尧微微笑了。
    够了,有她这一声阿尧就够了。
    本就是他痴心妄想,就是今日不断,两人身份不配,日后也无法长久。
    她自己也说了算计人心是她的本能,她对他的情怕也是假的,是他天真了,以为真心可以换到真心,直到她那句忍一忍,他才清醒过来,自己算什么东西。
    这个人,从来目标明确,下手果断,无心无情。而他,从出生起就是卑微如尘埃的身份,庶子?说的好听也是父亲的儿子,可是父亲的孩子何其多,不好听点他不过是个小妾的孩子,地位还没有府上十几年的管事来得重要。他一无所有,而她注定是要扶摇直上的人物——
    所以,够了。
    魏尧倏地低头,吻在她的眉心。
    “小姐,今日一别,你我再见,便是陌路,你多保重。”
    燕云歌回过神来,那人已经飞快的转身,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没想到最稳妥的一枚棋子,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燕云歌望着那劲瘦的身影渐行渐远,双手紧紧握起拢于袖中。
    失算了,今日一切都失算了。
    那双温柔到曾倾倒了多少世家子弟的美目,此刻,恢复成了最真实的无情。
    次日。
    燕云歌刚好的身子又病了,想到几日后要离城,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向白容请辞。
    人还没到厅内,她的咳嗽声一阵阵传来,撕心裂肺的让人听着都难受。
    白容挑起浓眉,暂且放下手边的正事,饶有兴趣地看着昨日还在这大放厥词自比诸葛,今日就病恹恹的新谋臣。
    吱呀一声,门开了。
    燕云歌身披斗篷慢慢地走进来,她在门边站定,苍白的唇动了动,先是一阵咳嗽溢了出来:“咳咳咳……草民参见侯爷……”
    白容屈起长指,支起脑门,不紧不慢问道:“站那么远作甚?”
    燕云歌压抑着的咳嗽从手缝中传出,声音虚弱:“草民带病之身,只怕过了病气给侯爷,还是站远些稳妥……”
    白容笑了一声,道:“你放心过来,本侯冬日里都敢赤膊打拳,要真给你过了风寒,也算你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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