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几天过去,宫里再没有消息传出,所有参加过当日诊断的太医和大夫都对陛下的状况三缄其口。
    当然,因为龙t欠安,这半月来的早朝全由太子代为听政。
    燕云歌百思不解,陛下已经改立七皇子为储君,为何不将消息放出来,反还让太子监国。她想再去宫里一趟打探,却因户部账册交接,委实分身乏术。
    直到这日晚间,她才散值就被白容的人请走。
    书房里,白容抬了下下巴,苏芳将手里明h色的卷轴递给燕云歌,“本侯费了好大劲才从宫里借出来的,果然如你所说……”
    燕云歌将卷轴对着烛光打开,入目是熟悉的内容,跟她那日在寝殿外偷听到的别无二致。她不敢相信地看了一遍遗诏,又去看白容,“这遗诏侯爷是如何得到的?”
    白容淡淡说:“没有什么嘴巴是用刑撬不开的,可惜这份是转诉的,真的那份还在燕不离手上。”
    “假的?”燕云歌意外,又看圣旨上的字迹,的确不像燕不离的亲笔。
    燕不离不说为人如何,那手字却是万里无一,民间还有人高价求过他的字帖。
    如果遗诏还在燕不离手上,他为何不拿出来?
    燕云歌说出自己的怀疑。
    白容说:“本侯也想不通这点,他们君臣三十载,关系很是亲厚,燕不离没道理现在就投靠了太子。”
    何止亲厚,他为了陛下,连发妻的生死都能不顾。
    燕云歌低垂着眼帘,心中极为不齿。
    苏芳在旁说:“今夜叫先生前来,就是来商议是否将这份遗诏的内容公布出去。”
    燕云歌想了一会,静静地说:“倒不如先确定太子是否知道这份遗诏的存在,还有燕不离的态度。”
    苏芳说:“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换储君也是一样,尤其太子并无过错,学生以为燕相的态度是想对这份遗诏秘而不宣。”
    燕云歌心下一动,突然想到要如何对付燕不离了。她原先想燕不离在乎权势,她就让他失去权势,可现在的她太微小,等到她强大,至少还要十几年,纵然能让燕不离失去一切,已然也失了报仇的快感。
    燕云歌心里有了成算,慢慢地对着白容一揖,“侯爷,下官有个主意。”
    白容和苏芳一起看向她。
    “对外放出消息,就说遗诏出自燕不离之手,自有礼部的官员去向他核实真伪。”
    白容惊讶,苏芳心思动的很快,迅速领会到了燕云歌的意图,赞叹道:“同时,我们再放出遗诏的内容,到时候太子为了保住皇位,福王为求真相,都不会放过燕相。”
    燕云歌点头,微笑说:“陛下这会昏迷不醒,遗诏的内容只他一人知晓,至于那个贴身伺候的老太监,侯爷能让他开口,想来有人也能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白容听懂了,遗诏已经在太子手里,所以他现在名正言顺地上朝听政,至于燕不离,起先他没有宣读遗诏,是顾及着皇帝并没有真的大去,没想到反被太子抓到了最后的机会。
    如今大印、遗诏都在太子手里,谁能说他的皇位继承的名不正言不顺。至于福王……
    “本侯会将这份东西送到福王手上。”白容笑了笑,“柳毅之手里可还握着莫远交上来的十万大军,真闹起来,福王也不是毫无胜算。”
    “陛下先前几次提了出征南缅一事,现在看……”苏芳的表情十分镇定,“与其说陛下好战,倒不如说陛下是想为福王留一张护身符。”
    “如果我们将这十万大军抢到手……”燕云歌说着来到书案前,往案上铺一张澄心纸,又从笔架上取来一只山毫。
    白容和苏芳凑近看,就见她寥寥几笔画了一张山形舆图出来,他们很快认出这张是西北边陲的舆图,燕云歌着重点出了平关和江关的位置。
    “前后用山石断路,不出十天必能叫他们水尽粮绝,束手就擒。”
    白容皱眉说:“他们要负隅顽抗呢?”
    燕云歌静了一会,忽的轻轻笑说:“杀就是了,这天下又有多少人不怕死呢。”
    白容考虑起来。
    几乎没一会,他就心动了,朝燕云歌点点头,“一切凭先生安排。”
    燕云歌心里一下子空了,表情似轻松了许多,作揖回复:“下官绝不负侯爷所托。”
    老实说她没有想走到这步,她不愿意为了一己之私拖上许许多无辜的性命,可是大厦倾倒,残酷在方方面面,她现在的仇人,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国相,一个是至高无上的天家,诸般因果尽加吾身,她只能在一条死路里搏一搏生机。
    燕云歌走出白容府中时,夜幕已经降临。
    她有些畏寒地拢了下袖子,呼出的热气像弥漫在山峰间的白雾,她抬头望着被乌云遮住的明月,感叹夜幕漫长。
    但想来,又不会太长了。
    燕云歌回到将军府,路过的下人不断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她没有太在意,回到房里发觉秋玉恒不在,而软榻上多了一床棉被。
    燕云歌环视房间一圈,不知何时里头多了不少秋玉恒的东西,有他随手搁置的卷刀,有看了几页的兵书,还有摆着生了灰的棋盘,他不爱别人碰他的东西,倒是肆无忌惮侵占她的地盘。
    原想用一些激烈的手段,b秋玉恒写和离书,如今看见这幕不知怎地有些心软,到底相处了两年,情分还是有一些。
    她纵然狠心,却不至于对个头脑简单的少年下手。
    燕云歌缓缓往棋盘前一坐,掂了半晌的棋子,第一次觉得无从下手,对座再无一人会温和地念着经文,偶尔闲闲地落下一子,又能令她苦思冥想好半天。
    燕云歌不允许自己再想无尘,烦躁地将棋子丢回篓子。
    窗外,木童挨着墙边,一溜烟地进了旁边的书房。
    书房窗下摆着一个小炉,上面放着药罐,苦涩的药气顶着沸腾作响的瓦盖萦绕而上,药炉前,秋玉恒半绷直着身子侧对着门口,手里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
    木童走上前去,低声把燕云歌回来后的动静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秋玉恒脸色很平静,摇着扇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木童原想劝一劝,话到嘴边,又没说出口。他算是瞧出来了,少爷就是个死心眼、一根筋,为了解决方家的事情,主动去跪祠堂,又甘愿挨了杖刑,拼着脸皮不要去求了老太爷一个点头,他就想不通少夫人又不是什么金子塑的,哪里这么招少爷喜欢。
    木童心里为主子不值,伸手去讨要秋玉恒手里的扇子,“少爷,这些粗活小人来做就好,您身上还有伤,先进去歇会吧。”
    秋玉恒扇火的手顿了一下,抬起手,这一抬牵扯到背部的棍伤,他嘶了一声,缓了一会,却是失落地说:“木童,爷爷以前打我很疼的,可他刚刚举着棍子打我,起先几下我都没有感觉。”
    “少爷……”木童被说得心里更难受。
    “爷爷骂我脑子里一汪水顶不起事,说我就知道儿女情长,秋家注定要败在我手里……他说人活着不能只图自己高兴,我却想不通只图自己高兴又哪里不对……”
    木童也答不上来,只能安慰说:“兴许是太爷心急自己年纪大了,会看不到少爷建功立业,少爷,你还年轻,以后未必不能……”
    秋玉恒摇摇头,说:“不是的。”
    木童不敢再劝,只能小心地陪在一旁。
    一墙之隔的燕云歌反复掂着棋子,却在许久后,缓缓地叹了口气。
    说了句,罢了。
    这一夜,两人分床而眠。
    第二天,才敲过四更的梆子,燕云歌就睁开眼,她的动作干净利落,更衣疏发没弄出半点声响。相比较下,秋玉恒此刻还蜷缩在软榻上睡得正浓,
    他身上的被子掉了一大半,露出两条笔直的长腿来。
    白色的亵k被卷在腿肚子那,他也不觉得冷,只管这么摊在那继续睡着。
    燕云歌冷眼瞧了一会。
    想到昨日听到的那番话,一时间也分不出自己的那句罢了,是对秋玉恒迷惘的无奈,还是对自己依旧无法放下无尘的释然。
    她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尽得了前世母亲的真传,若非燕不离的行径十分可鄙,难说时日久了,她还会不会记着给莫兰报仇。可这样的自己,竟也会优柔寡断,早前指责无尘沉迷情爱时那个振振有词的自己去哪了?
    燕云歌讽刺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秋玉恒这时一个翻身,被子彻底掉在地上,她犹豫一会,最终沉着脸上去将亵k给他挽下来,又给他掖好被角。
    外头响起阵阵打哈欠的声音,燕云歌推门出去,见木童抱着手臂哆哆嗦嗦地站在院子里值夜,不远处的游廊上也斜靠着两个打盹的丫鬟,便淡声说:“都不必守着了,下去歇息罢。”
    两个丫鬟感激地应下来,木童也转身走了几步,半途鬼使神差地转回来,表情欲言又止:“少夫人,小人有几句话想与少夫人说。”
    “你要问我什么?”燕云歌赶着出去,转头看他。
    木童犹豫了一会,才吞吞吐吐说:“少爷被夫人纵得有几分骄纵,但他本性不坏……您能不能对少爷好点。”
    燕云歌竟笑了一下,认认真真地盯着他,“如何算对他好?由着他随心所欲?”
    是昨日他与少爷的对话。
    木童浑身战栗,也不知道是被夜风吹的,还是少夫人骨子里的气势碾压而来,莫名使人畏惧。
    他当即跪下来磕头,“小人浑说的,求少夫人不要与小人一般见识。”
    燕云歌转身就走了。
    户部。
    不b秋玉恒在兵部挂的虚职,户部是实打实的晨聚昏散,勤勉的官员甚至要天未亮就去点卯。
    燕云歌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官员睡眼惺忪地开始一天的公务。
    今是领俸禄的日子,太仓银库的林大人一早就忙出了汗,他见燕云歌过来,表情可是见到救星了。
    “兵部一早派人来领俸禄,可我这哪腾的出手啊,让他们等一等又不听,燕司库,听说你要去各衙门劝捐,你可来得真是时候。”
    才说着,外头就吵起来。
    “也不止你这儿没派,工部、刑部也都没遣人去。”
    是符严的声音。
    燕云歌随林大人一同出去看个究竟。
    府严许是几夜没睡好,急得嘴边全是火泡,见兵部的人还不走,沉下脸怒道:“也就两三日的功夫,你们这都等不急,不是我说你们,总会发给你们的,急什么!”
    对方气极,捶着桌面道:“我可听说你们户部的俸禄都领了,既然大家都为朝廷做事,凭什么你们户部的人不等上两三日。”
    “你……”符严被问得面红耳赤,猛地说:“你这厮……”
    “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同僚。”林大人赶紧出来打圆场,又对兵部的人说:“还请这位小将见谅,这次俸禄发慢了,实在是我们户部腾不出人手,您看,今上派了燕大人来支援我们,也是今早刚到,等会我让掌事将数额统计出来,准第一个就给您那送过去。”
    “那我就等着了。”那官员斜睨了燕云歌一眼,表情不屑,语气威胁地说:“林大人可要记得自己说的,这俸禄晚一天,我都要请我们侍郎给御史台写折子去。”
    “一定一定。”林大人笑眯眯地将兵部的人送走,回来后,符严还气不过拍着桌子骂:“只是慢一些,又不是不发,他们急什么!”
    林大人没好气地瞪他,“还敢瞎嚷嚷,也不瞧瞧他身后是谁,兵部的都敢惹,你头上是有几个脑袋!”
    “我就一个脑袋,他倒是过来砍啊!”符严气得口不择言。
    燕云歌赶紧转了话题,对林正说:“林大人,不是说去年收成不错,怎么还差银子?
    官员的俸禄计分十等,上至一品岁俸银180两,禄米180斛,下至从九品兼未人流36两5钱,禄米36斛半。
    一个月三两银子一袋米,委实不少了,平头百姓劳苦一年,地里都卖不到五两,这还是从九品的俸禄。不过在京谋生,花费也多,不少四品以下的官员都过得紧巴巴,若非她还有当铺的营生,又还有莫兰给的嫁妆帮衬,就她那点俸禄给赵灵喝花酒都不够。
    林大人讪讪地笑了下,没忘记自己刚刚拉她做垫背,虽说这位是陛下派来的,可是能分到这么不讨喜的活,显然是得罪了谁。
    林大人一句话打发了,“朝廷上下运作,哪处不要银子,你新来的,自然不知道这些。这次来司库,倒是能长长见识。”
    燕云歌苦笑了一声,“让大人见笑了,下官这个官做不做得久都难说。”
    这话也敢随便往外说,蠢货。
    林大人心头冷笑,却很为难地叹了口气,“要是往年,你这差事倒不难做,便是本官也非捐上半年俸禄不可,可眼下太仓的情况燕大人也看见了,实在是允不出什么了。这样,我给你举荐几位相识的大人,你去他们那问问看,兴许会有一些收获。”
    燕云歌作揖:“下官谢过大人。”
    林大人很快写了份名单出来,燕云歌瞧了一眼,真是好气又好笑,竟全是不好相与的人。
    连柳毅之都在上头。
    写到柳毅之,林大人想起刚才兵部来闹事这一茬,不由叫苦,罢笔后,他将名单交给燕云歌。
    “兵部尚书倒是个讲理的人,等会掌事将他们兵部的俸禄合计出来,你刚好走一趟,放心,我会遣仓部主事与你一同前往。”
    燕云歌要是初入官场,怕要真信了这话。她淡笑了一下,客气作揖说:“本就是下官分内事,怎好再劳烦大人的人,大人已经帮了下官许多,剩下的,下官一人前往即可。”
    林大人满意地笑笑,这后生看得倒通透。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来推去就假了,林大人很快差了人去搬银子和粮食。
    符严正是太仓的掌事,升上五品没多久,窝在林正手下办事憋气的很,难得遇到旧识,寻了空就过来与燕云歌攀谈。
    两人好段日子没见,燕云歌正想找人了解司库的情况。
    符严闻歌知意,主动说:“你是不知道转运司养着多少人,他们要送州、送府、送边关、送各处衙门,远的时候就是大漠也要去送,这些车马路费还不计算在税额里,一年年摊派下来,可不是小数目。”
    “这些还是小处,宫里一天的吃穿用度才吓人,梅妃娘娘一句住得憋气,工部就管我们要银子翻修宫殿。还有那钦天监,时不时掐着日子来,一会说哪里g旱一会又是哪里大雨,一句为陛下作法祭天祈福,又是几万两出去。”
    燕云歌只作吃惊,“竟是如此多?”
    符严点头,“户部是真没银子了,可外头的人不信。”
    燕云歌想了想说:“为何不让地方截留一部分自用,其余上缴即可。”
    这样也能省不少车马费。
    符严嘲讽说:“全上缴国库再分发下去,这都有贪的,要是允许地方自留粮食,还不知道得贪成什么样。”
    贪官w吏,屡杀不止,哪个朝代都是如此。
    那头小吏来请,对符严说,“大人,单子统计好了。”
    符严过去清点一番,燕云歌帮着校数,忍不住感慨,难怪百姓向往做官,甚至有不中再考,从童生到举人,一级又一级,哪怕考到进士已经白发苍苍,都执着要考出来。
    实在是一入官家门,余生大不同。
    不管民间难成什么样,只要当官了,朝廷总会管着官员一口粮食。
    燕云歌暗地里一数,一个兵部下设尚书、左右侍郎三人,主事四人,职方主事二人,选司主事二人,库部主事二人,还有若g办事的小兵,笼统估算至少有三十余人,这还是没算上各主事下面的办事人手。
    符严将单子递成燕云歌,愧疚说:“我与你一起去趟吧,我才得罪了他们的主事,我怕他们会拿你撒气。”
    燕云歌摇头,婉拒说:“你若与我一起去,他们倒真要拿我撒气了,你忙去罢,我应付得来。”
    符严点点头,“好,要是遇事了,你就来寻我。”
    燕云歌说了声好。
    燕云歌七品的官职自然见不到柳毅之,接见她的是另外一个主事,为人很是客气,清点完粮饷就送她出去。
    燕云歌空手回来在所有人意料之中,林大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转去做自己的事了,倒是符严偷偷地给她塞了一百两,窘迫地说自己也就这么多了。
    燕云歌提笔在册子上写下,户部掌事府严,一百两。
    罢笔,又抬头对他说:“无需为我着急,有人费心给我搭了戏台,我总得多唱几天,才不至辜负了他那片苦心。”
    符严听出深意,大笑着:“看来是我多虑了。也是,你一向聪慧,我与沉璧加起来都不能及。说来,我们三人许久未见,不如今日有我做东,我们散值后去喝一盅如何?”
    燕云歌听得意动,沈家相熟的太医多,兴许有宫里的消息,她马上答应下来:“我等会去御史台传个话,问问沈大人的意思。”
    “不用你。”府严马上叫来一个小吏,让小吏去递话,回头对燕云歌得意说,“我还能使唤几个人,你以后有什么跑腿的活,只管喊他们就是。”
    燕云歌面上只做微笑,心里却是缓缓叹了口气。
    两人看似还亲近,但话里话外,越显出距离和生疏了。
    小吏很快回来,说沈大人不在御史台。
    符严略觉可惜,燕云歌估算了下时辰,便知小吏没尽心。当务之急她还是先与沈沉璧遇上,她要再一趟进宫探究陛下的伤势,还有叶知秋是否听进自己的话,带梅妃走了。
    如果没有,她手上的那颗药势必要想办法喂下去。
    这般想着,她匆匆向府严告辞,直接往御史台去。
    御史台与户部离得不远,坐轿子一柱香的时间,但这会天寒地滑,燕云歌走不快,途中倒是有不少马车疾驰而过,显得她蹒跚背影尤为可怜。
    柳毅之看到的正是这副情景。
    ……
    司库是官署名,也是官职名,隋朝是九品,清朝是七品,唐朝是从五品,这个文架空,就不要计较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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