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哈哈,可惜我貌丑,不然也可为相国尽些心力啊。”
    秦人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正经的时候严肃的骇人,私底下又百无禁忌什么都说,这会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胡乱开着玩笑,反正秦王不在,相国好脾气,算不得多大事。
    易姜刚来时候还不太习惯,现在早就见怪不怪了。中原耻笑秦人化外之邦,他们便自称野人天天开玩笑,别人说她这个相国跟许多朝臣有染,他们便恨不得真弄出点事情来一样,这么会自嘲,勉强也能算作优点之一吧。不过今日当着公西吾的面这么说未免有些时机巧妙,像是有意要刺激他一样。
    “诸位少说几句,身为重臣该庄重些。”
    易姜点到为止,对面端坐着白面短须的中年人却是目光如炬地扫了一圈四周,沉声道:“都将嘴巴管严一些,没瞧见齐相在此?好歹齐相也曾是相国夫君,你们这么说可曾顾及齐相颜面啊?”
    殿中静了一瞬,因为说话的是战功赫赫的武安君兼大将军白起。易姜自入秦以来便不常与他接触,大约心底对这种人还是有些畏惧。他看似为公西吾出头,可这般直接,反倒更像是不给面子。
    先前开玩笑最凶的人起身向公西吾见礼,像是刚刚知道这层关系一样:“原来齐相就是我们相国以前的夫君啊,真是得罪得罪。”
    易姜此刻可以肯定他们是故意的了,必然是有人授意为之,要么是为她出口气,要么是激化他们关系恶化。
    实在是多此一举,他们昨晚明明都已经决裂了。
    公西吾自然将这些话都听入了耳中,一句一句都是凌迟,偏偏他此刻已经没有立场表态。没有易姜的承认,他什么都不是,易姜若有心回应他们的示好,他还会显得多余。
    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出了大殿。
    “王上还没到,齐相未免太不给秦国颜面了吧?”道歉的官员拂袖坐了回去。
    易姜抿唇不语,甩了别人的面子在先,哪里还能要别人给面子。
    一顿宴席不欢而散,秦王事后得知了此事,将那些嚼舌根的官员每人罚了半年俸禄,悉数交给齐相当做赔礼。
    然而齐使已经换了人,公西吾已经连夜返回齐国去了。
    ☆、第75章 修养七四
    秦国朝堂虽然不像其他国家那样拘谨,但大事关头通常都很正经。如今齐秦二国联盟在即,他们却在宴席上公然取笑公西吾,易姜觉得不太对劲。
    原本她以为是秦王的主意,但秦王赶来后处置那几人的架势是真带着怒气的,事后她去试探着问了一下,的确不是他的主张。
    这么想来,唯有白起有可能是主使了。
    其实易姜自从入秦后和白起关系尚算可以,加上之前有过书信来往,至少是点头之交。像他这样一个能将几十万人性命毁于一旦而面不改色的人,心理必然是强大到无法撼动的。这样的人易姜从心底就有些排斥和畏惧,以至于一直没能与之深交。
    当初与他有共同利益,二者自然同仇敌忾,如今范雎离开,她成了相国,对方恐怕也有自己的打算。
    好在此事造成的影响不大,公西吾回到齐国后并没有因此断绝与秦国的连横计划,时常也与易姜有书信来往。依旧以紫草为记,里面是他遒劲的字迹,政事说的简练,偶尔也会夹杂几句问候。
    这样的公西吾让她陌生,可又不意外,因为他的想法本身就让人猜不透。
    冬日到了,咸阳城里早已落满大雪,将相国府里的一株长了十几年的老树都给压断了枝。易姜靠着炭盆取暖,一边望向窗外,不知道大梁城里现在冷不冷,无忧想必长又大了许多,现在走路肯定已经可以走得很稳了,不知道会不会说话了。
    她暗暗盘算着,等根基再稳定一些,就可以把他接来身边了,希望到时候他别嫌自己陌生才好。
    这样一想,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东郭淮从门外走进来,随风挟来一阵寒气:“主公,齐使到了。”
    “嗯?”易姜有些意外:“这样的天气齐使居然来了?”
    东郭淮点头:“还是熟人。”
    “哦?”易姜搓着手走去门口,来人已经进了府门,脸颊和鼻头都冻得通红,裹着披风也掩不住瑟瑟发抖,站在雪地里朝她见了个礼:“先生,许久不见了。”
    “是裴渊啊,”易姜笑着点头:“快进来烤烤火吧。”
    裴渊似乎有些赧然,进了厅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又被她再三催促才缓缓走到炭盆旁:“先生,我就这样离了您身边,您不怪我吗?”
    易姜失笑:“我道你怎么这副模样,原来是担心这个,你能出仕是好事,这有什么好责备的。”
    裴渊这才放松下来,脸上顷刻堆满了笑:“我此番前来是替相国续谈结盟一事,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易姜盘算了一下,秦王只是睚眦必报,刁难一下齐国罢了,并不是不想结盟,所以这是势在必行的事。“不知齐相以为何时适合结盟?”
    “相国认为越早越好,因为……”裴渊左右看看,凑近一步在她耳边道:“后胜有意破坏连横。”
    易姜心思微动,难不成之前宴席上那番针对公西吾的取笑是后胜搞的鬼?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秦国官员里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不受贿赂,不与外人联系的。
    “既然如此,那就趁你这次前来订下吧。”易姜匆匆出门,准备去向秦王禀报此事,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你知道少鸠在我这里吧?”
    裴渊脸颊腾地红了,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也是听相国说了才知晓。”
    这倒是让易姜意外:“公西吾还会关心这事,难怪会派你来,难得见他这般细心。”
    裴渊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讪讪道:“相国说他已徒留许多遗憾,叫我不要留遗憾,这才特地派我来的。”
    易姜扯了一下嘴角,转身出了门,过了一会儿,声音远远传来:“少鸠在后院,自己去找吧。”
    裴渊犹磨蹭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出了门,刚踏上回廊,就见前方少鸠远远走来,看到他双眼睁得老大,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忽然拍拍脑门:“真是白日发梦了。”说着转头就要往回走。
    裴渊快被她这模样气死了,快走上前拽住她胳膊:“什么白日发梦,你看我是梦吗?”
    少鸠上下打量着他,忽然板起脸来:“做了官了不起啊,对谁大呼小叫呢!”
    “……”裴渊真是委屈的不行,好不容易见个面,怎么还是这么凶呢?
    秦王近来身体不适,听闻齐国使臣寒冬赶来,毛被捋顺了,很是满意,便授意易姜全权处理结盟事宜。
    易姜告辞出宫时,秦王忽然叫住她问了句:“一旦结盟,相国认为秦国该最先进攻哪一国?”
    易姜犹豫了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韩国。”
    “嗯,本王也这般认为。”秦王斜躺榻上,手指轻轻点着膝头,万般笃定,气定神闲。
    大雪停后三日,天气转晴,太阳暖融融地照着,易姜在相国府里与裴渊交换结盟文书盖印署名。
    裴渊既高兴又惆怅,高兴完成了任务,惆怅完成了就得回齐国去了。
    易姜打趣道:“你将少鸠带回去吧,免得人回去了,心还留在这儿。”
    裴渊连忙否认:“先生别误会,我可没那意思。”
    易姜叹气:“你们俩一个比一个嘴硬,罢了,既然你没那个意思,我便将她许配给秦人得了。”
    “那如何使得!”裴渊急了,脸上浮出可疑的红晕:“秦人……秦人与韩人是老对头,不适合凑一家。”
    易姜讪讪笑了一下,竟有几分怅惘的意味。
    冬季尚未完全过去,白起已经开始点兵,从奴隶变为新国人的秦国士兵一个个拿起武器,摩拳擦掌,准备建功立业。
    裴渊还没舍得走,一早又从驿馆转悠来了相国府,看到息嫦正在清扫院落,照例上前招呼一声,二人闲谈几句,并且就公西吾和易姜的分居两地互不理睬的现状例行感慨一段。
    侃完裴渊正准备去找少鸠,就见以往在齐国见过的那个魏使朝易姜的书房去了。
    “诶,这就是将先生带出齐国的那个却狐?”他转头问息嫦。
    “是啊,就是他,秦王将他赏给主公了,他便住在相国府里。”息嫦悄悄凑过来跟他八卦:“我好几回看到他去向主公献殷勤,主公都将他挡回去了。”
    裴渊拍了一下手:“我就知道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回去我一定要跟相国好生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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