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是一道下山的。
    祝福待得时间很久,本就打算回去了。
    谢译是刚来,他这段时间忙,很难得抽出时间来看她,这一次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
    把花束放在祝福带来的那束蒲公英边上,紧挨着,他的太隆重,相形见绌。
    接着从甜品盒子里拿出一个六寸的芝士蛋糕,整齐排列在墓前。
    “今天的蛋糕可能口感不一样。你常吃的那家店搬了新址,老板娘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租了两个店面,现在正装修呢,估摸着下个月就开张了。”他也在闲话家常。
    “老城区里那么小一间店铺,谁能想到它会有如今的规模,说起来你的眼光一直都不错。”这是在借题夸赞自己么,甚至有点自恋。
    祝福来了,把这一方天地打理得很干净,谢译掏出贴身的手帕抹了抹,一丝灰都没有,只得又放回口袋里。
    蹲着身子待了半晌,把近况说了遍,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就静静凝视着照片里的她。
    他其实挺无趣一个人,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这都不是如愿爱听的,所以他也就说得少了。
    久而久之,他们之间的话题只剩例行的那些琐碎的。
    “今天天气不错。”
    “我刚才过来的路上遇见个小孩特别逗。”
    “前段时间去看了伯母,她一切都好。”
    “愿愿,我也很好。”
    她的牵挂,在意,不放心的,全由他来照料,多年如是。
    男人的声线低沉浑厚,咬字清准,像是摆在橱窗顶层的名贵乐器,让人觉得是幻,是天真,是触手不可及。
    直到问最后一句,由耳入心,祝福尝到了口腔里蔓延的无边苦涩。
    过了不知多久,谢译起身,正欲下山,转身看到不远处坐在台阶上的人。
    她还在,跟刚刚一样的姿势,应该是折腾累了,索性坐下来。
    那双令人崩溃的高跟鞋,还在她手里转圜滞地,逃不出魔爪。
    谢译走近一看,她的食指指甲都因为拨弄金属扣而坑洼不齐。
    他蹲下来,从她手里接过那只倒霉的鞋,开始研究构造,试了一次找到规律。
    赤脚走了好一段路,祝福的脚底沾了泥,谢译没什么表情,拿出手帕为她擦拭泥泞。
    再拿起高跟鞋套上,金属扣在他手里安分听话,说一不二。
    另一只鞋也是如此。
    他操作得服帖且快速,更显得她笨拙,刻意,故作姿态。
    仿佛一场闹剧,蓄谋已久。
    祝福低眉垂着,她没有看他,只盯着他手里的动作。
    脑海里冒出两个字,温柔。
    又一次感受到他的细心温柔,专注的神情和记忆里的那张脸重迭交错,并不太变。
    谢译将她扶起来站好。
    祝福道谢,其实惊讶更多:“你怎么会。”
    “见过我妈有类似的,其实不复杂。”是她性子急了。
    时候不早了,他们一前一后走下山。
    祝福落后他一步,夕阳余晖下,他的影子斜斜的拖在地上,走得快一点,就能触碰,慢一点就逃开。
    她开始分心追逐,企图在其中找到联系和乐趣。
    甚至忘了不适应的新鞋,甚至忘了这是下山台阶,甚至忘了危险。
    “啊——”踏空是可预见的伤害里最轻微的惩罚。
    身后她尖叫出声,谢译回头,惯性张开手,好险接住炮弹般跌落下来的人。
    “小心点。”他扶稳她,话里有了点斥责的意味,脸上却没有愠色。
    祝福不敢了,她也吓得够呛。
    谢译将她拉到身侧,自觉抓着她的手肘,这是很礼貌的一个动作。
    牵手就不对了,手腕又太过暧昧,手肘是最合适的部位,只代表帮助。
    高跟鞋对她而言还是太吃力,一路下来,祝福仍不小心拐了几下,幸好有他扶着。
    到了平坦处,谢译松开手。
    她皮肤娇气,这一手搀扶,手肘处就显露了红痕,像是被无情对待。
    谢译看到了忽觉抱歉,正想开口又被她的道谢截了和。
    小嘉看到他们双双下来,心里颇为诧异,再一看那位小姐,真是越看越像。
    他们下来了,他才敢去巡逻。
    路过身边时,他听到那位小姐喊谢先生:“姐夫。”
    原来是姐妹啊,难怪长得这么像,实在太像了。
    司机在门口等候多时。
    见谢先生下来,恭敬打开后座车门。
    谢译没上车,反问她:“去哪里,送你。”
    祝福迟疑片刻,看了一眼四下无人更无车的周遭,理智地上了车。
    报了个地址,是她现在租住的小区。
    司机听到了,车缓缓行驶,一路平稳。
    谢译话很少,不似当年,一上车就开始用手机办公,侧边放着一台Surface,运用自如。
    他不说话,祝福也不说话,闲来无事打开手机。
    微信里只有几条简单的广告未读信息,她没点开,径直打开工作软件。
    画稿被编辑退回来,增加了修改意见,她粗粗看了看,都是小细节,修改起来尤其耗费工时。
    没看多久便眼冒金星,眩晕迷离,太阳穴突突地胀。
    不知道是在车上的缘故,还是身边陌生男人的气息,抑或都有。
    锁屏,天大的事都等下了车再说。
    祝福闭目休憩,等脑子不炸了才睁开眼。
    她转头看向他,依旧是忙着处理公事,祝福就纳闷了,他怎么不晕。
    她租的是上了年头的老旧小区,弄堂窄小狭隘,车开进去很费劲。
    眼看还剩最后一段路,两旁被烧烤摊水果小贩占满了。
    汽车鸣笛声,商贩吆喝声,隔壁住户辅导孩子家庭作业的急迫声,不远处小公园里的广场舞伴奏曲,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只剩吵闹。
    祝福有些汗颜:“我住的楼就在前面,这里路小,我下车走过去就行。”
    谢译被手上的游戏bug修复计划困住,眉头起了皱褶,听见旁边人说话了,抬眸分心了一眼,又回到屏幕上:“不碍事,送你到门口。”
    司机得了指令,不敢马虎,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一辆贩卖甜瓜的货叁轮。
    弄堂两边的人都对这辆难得一见的豪车行注目礼,有窃窃私语的,有心血澎湃的,也有羡慕讽刺的。
    人间百态,不过如是。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车子稳稳停在她的楼号前。
    老旧小区四通八达,没有特定的围墙分隔,方便亦不方便。
    下车前,祝福道谢告辞。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今天说了很多次谢谢,对他。
    “应该的。”他今天也收到了很多句感谢,从她口中。
    祝福知道他口中的“应该”意指为何。
    送她回来,仅因为她是如愿的妹妹,大约与姐姐有关的一切他都觉得应该付出。
    在山上为她穿高跟鞋是,下山时一路搀扶着她是,现在驱车送她至门口更是。
    祝福往楼洞里走了两步,驻足停留。
    倏而转身回眸,看着那辆突兀的黑色轿车干瘪挤在喧嚣里,显得笨重且稚拙。
    直到消失成一个黑点消散不见,再找不到踪迹,她悻悻收回目光。
    重新拿起手机,解锁,划开屏幕,界面停留在之前的画稿修改意见上。
    她踱步上楼,边看着,边盘算着脚下的路,思绪不知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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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对谢译说:请原谅世界的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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