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君蹲下身查看惨无人色的王怀礼,王怀礼被囚犯们折磨了一天,此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对外界动静没有一点反应。梁上君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惊叫道:“王大人好像也染上了瘟疫!”
    闵安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抓身边的囚犯,囚犯们纷纷躲避。他的手腕和脖子露在了衣外,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几处黑青色的溃败伤口,和树底毫无人气的王怀礼的模样一样。此时,囚犯们哪有不信瘟疫这种传言的,都挤着朝院子外跑。
    闵安踉跄倒向地上李非格尸身那边,刚要抓住李非格的腰带想将他缚在自己身上,将他完整带出去,突然,远处山林后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李培南调派来的亲信军队终于赶到了。
    眼看火把像是游龙一样越来越近,马蹄声潮震天,清泉两千守军的副将被迫做出反应。他在士兵的掩护下朝李培南呼喝道:“两位公子一直阻隔我们救出王大人,又调派其他人马来围堵我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明早邸报传进皇宫里去,王爷脸上也不好看吧?”
    李培南沉声道:“就凭你小小的一名副官,进去能镇住场面?”
    副将回头观望一下,咬咬牙说:“大家先退吧。”他在军营里求得营生,并非是不懂楚州典法,只要囚犯不逃出牢狱,他就没有借口杀他们。若是冒然带兵进去杀掉囚犯,这主要罪责还在他身上。反过来,他要想赚杀囚犯几条命,只能等他们逃出来才行。
    副将想通道理后就退了,指挥着牢狱大门外的两千守军徐徐退向县衙八字墙外。
    李培南带着侍卫队走回二院外的栅栏处,听从一直候守的主簿的通告,才知道王怀礼已经快断气了。
    主簿转述王怀礼身体状况时声泪俱下,跪求李培南格外开恩救他的长官一命。李培南逡巡一眼院里的动静,问道:“闵安去哪儿了?”
    主簿哭得悲戚,一时还没记起闵安就是经他手装扮过的那名奴仆,哽咽道:“闵安……谁?”话一说完他就醒悟过来,擦了眼泪道:“兔儿爷么……不知道。”
    李培南听到主簿都唤闵安为兔儿爷,似乎更加坐实了闵安是他专属娈童的传闻,心下有些不喜,眉头轻轻皱了下。主簿领会不了李培南的意思,只管顺溜地跪在他脚边,指着院内诉求救王怀礼一命。
    主簿这样恳切地求着,给了二院里的重犯一个提示。他们突然醒悟到,外面人马喧闹吵吵嚷嚷的,世子爷顾不来那么多的变故,眼下抓住王怀礼的命就是他们逃出去的机会,因此他们叫两名送夜宵的奴仆架着王怀礼软答答的身子,一伙人躲在王怀礼后面要挟李培南说,再不让开道路,王怀礼必死无疑。
    李培南布置了一天,等的就是这个时刻。他非常利落地唤退侍卫队,带人避到县衙大堂里,任由重犯们涌出,一窝蜂地逃向了夜色中。有些轻监犯也跟着跑出,只有那种因拖欠租税而被抓的老实人还留在了号房里,不去跟风逃跑。
    外逃的囚犯们很快就发现他们陷入了罗网之中。李培南如此大方地让他们跑出来,自然是想占住一个越狱捕杀的道理,且能一次清杀干净不留予人口舌。李培南在清泉县城三门都布置了重兵,唯独留下通往黄石郡的那条路。囚犯们被迫逃向黄石郡方向,刚摸进官道旁的林子里,一阵箭雨迎面扑过来,将他们射成了刺猬,无一幸免。
    县衙花厅里,李培南坐等各方通传的结果。非衣抬手推开厉群递过来的茶案,问道:“闵安呢?”
    李培南朝厉群看了一眼,厉群连忙扣手答道:“属下这就去找。”
    非衣站起身:“我随你一起去。”他回头看见李培南仍安然坐着,皱眉问:“你的人一连失了两个,不担心么?”
    李培南淡淡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敢派闵安进去,自然相信他有能力出来。”
    非衣冷嗤一下,拂袖离开。一刻钟后,他与厉群走遍了整座牢狱,都不见闵安踪影。女监那边的大锁捆得好好的,动乱发生时,从头到尾不波及她们,闵安自然也不能藏进里面去。非衣站在二院榉树下思索一刻,回想他骑马带回闵安的种种细节,猜想闵安此时一定是筋疲力尽,多会寻个不起眼角落睡着,就运气贯透嗓音唤道:“闵安,你要花翠抱来玉米,他们已经到了。”
    院子水缸里随即传来一个声音:“哪里?哪里?”话没落地,一只乌漆墨黑的手就掀开了木板顶盖,冒出来一脸灰的闵安,不断四处张望着。“我家玉米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第34章 被摆了一道
    “玉米呢?”闵安抓着缸沿还在四处找猴子,左右瞄了一阵后,就知道是非衣诳他出来的话。
    非衣按捺不住,走过去冷脸弹了闵安一记脑门,低声道:“个个都在寻你,你倒是躲进水缸里睡着了,也不知事情的轻重缓急。”
    闵安捂住额头叫道:“我头晕呐,又要守住李先生的尸身,自然要躲起来。”
    “出来吧。”非衣抓紧时间说道。
    闵安讪笑:“没力气,出不来了。”
    非衣没再说什么,唤侍卫将整个干水缸抬到了花厅。李培南看到非衣外出一趟换回圆溜溜的东西进门,脸色还是镇定的,他站起身走到水缸旁边,敲了敲响瓷的缸身,说道:“说吧。”
    闵安听厉群简要说过自他进了二院以后狱门外发生的事情,也知道此刻他面对的是谁。他连忙站起身,踩在缸底朝李培南施了个文士礼,利落说道:“李先生面色青紫,双眼暴突,脚底自脖颈气脉浮肿,血流并未畅行,可见死前是倒立过来的。我从他眼目、鼻孔七窍中挑出几缕棉絮丝,又在他身上拈到一些草荐末,由此来推断,老先生大概是被一种叫做‘盆吊’的阴私法子害死的,世子若是想了解其中内情,我还可以说得更加细致些。”
    李培南摆手道:“不用了。我只问你,这推断可有把握?”
    闵安恭声道:“牢里的腌脏龌龊事过多,通常不示之外人,我见识过此类案例,因此可向世子保证,这推断绝对是有道理的。”
    李培南踱开几步,远离灰败脏污的水缸,回头说道:“由此可见,牢里有人先害了先生,再引起动乱,最后伺机外逃,想一手遮掩过这些曲折。”
    一直闲坐饮茶的非衣开口说:“世子想必也提前布置了人手,来堵塞再发的变故?”
    李培南的确先考虑了多方面的变故,安排好了人马来杜绝囚犯散逃到外地,因此爽快承认了他即将要下的暗手。闵安深觉精神不济,斜依在缸沿上听得昏昏沉沉。李培南回头看见他的模样,低喝道:“还不出来?”
    闵安清醒了一些,嗫嚅道:“水缸太深了,我跳不出来,能搭个梯子么。”
    李培南冷眼看着闵安,非衣也是一脸无动于衷的颜色。闵安向厉群投去求援的眼神,厉群倒是明白他家公子的意思,拎了一张梨木墩过去,放在缸身外,小声说:“小相公快出来吧,践踏了先生的尸身就不好了。”
    厉群走出花厅外,吩咐门口值守侍卫置办白缟棺椁等物,水缸里的闵安就成了厅里两人目光聚集之所在。闵安更觉窘迫,把手搭在滑溜溜的缸沿上借力,还想翘上脚翻出,又怕不雅观,于是他试着跃跳两下,竟是一滑脚倒在了缸底。
    花厅极寂静,徒留闵安愤愤不平的声音:“厉大哥真是的,就不知道把坐墩丢到缸里来吗?”他冒出上半身扒在缸口,朝非衣招手,示意非衣去帮他。
    非衣只得走过去将闵安拎出了水缸,闵安一看自己身上黑青灰白各种脏污,连忙跑得极远的地方站着,可是李培南并没有放过他,又冷声说:“洗干净了再来!”
    闵安行过礼,忙不迭地跑出门,去了吏舍又清洗一遍,再给自己包扎好伤口。他忙了一天一夜,背上被军鞭抽出的伤处隐隐作痛,头又昏得厉害,让他生不出任何心思去李培南面前听差了,在吏舍转了一圈后,他草草吃过两个窝头,干脆倒在土炕上睡着了。
    花厅里,侍卫队将清剿囚犯的结果传给了李培南。李培南细心听着,问道:“不见柳二?”再过一会儿,另一支消息送到,说是柳二、禁卒、被李非格所称的“梁上君”三人横死在去县郊守军军营的路上,连带王怀礼的尸身也被马蹄践踏得不成模样了。
    所有越狱的囚犯都朝网开一面的黄石郡那边逃,他们三人倒是好,赶在守军前面跑,好像是不怕守军的追击似的。李培南一听,就知道里面有隐情,凝声说:“这个主意不错,用一场乱战了结所有参与王怀礼保赃案的人物。”
    因此除了账本,留在李培南手边的再也没有一个有效的人证物证了。
    非衣闲坐一旁,问:“世子怀疑今晚这场动乱,是人为推动的结果?”
    “必然是这样。”李培南答道,“我猜朱家又送了军师过来。”
    非衣随即想到,只有朱家的人才会趁机将事情闹大,从中赚得便利,不着痕迹地杀掉王怀礼,主动抹杀了王怀礼与账本的联系,让李培南追查下去时,遇到了官场上的惯例,也就是“功大于罪、罪不问死”的难题。
    因为今晚王怀礼是被囚犯挟持才惨死在山道上,只能算是因公殉职。既然他已殉职,一切罪责就不能摊派到他头上,按照惯例,朝廷还必须提出嘉奖,优抚官员家属。
    李培南放囚犯出逃之前,自然想清楚了这点厉害关系。他的本意就是要按下牢狱叛变的消息,维持朝廷颜面,上奏回去的公文里,也必然不能细致提起今晚事发的过程。
    事后他发回的奏呈也的确写成了“清泉县衙囚徒冲突,知县前往镇压,因公殉职”之意,就此揭过王怀礼保赃案一事。
    非衣听到李培南说出这个主张时,不禁问道:“世子这样做,岂不是正中朱家人的下怀?你将贪污保赃的事情揭了过去,只会对朱家人有利。”
    李培南踱开两步,回道:“朱家这次派了一个有脑子的人过来,我倒是没想到。不过不用心急,我已经安置好了后招。”
    “什么后招?”
    “王怀礼已死,毕斯还活着,待我前去敲打一番,让他改口做举贪证人,再牵出楚州贪赃的案子。”
    “世子用完毕斯后,把他交给我。”
    李培南不由得看了非衣一眼:“你要他做什么?”
    非衣冷冷答道:“毕斯犯下该死之事,休说我容不得他。”涉及到毕斯对他无礼的旧事,他也不方便提。
    李培南是个明眼人,立刻就做出了选择:“依了你。”
    非衣得到李培南的保证,至此完全放下心来。肃清楚州贪污一事,他本来也是不在意的,留在李培南身边,他只是看着王爷的面上,起到一个辅助的作用,希望王爷能改观对他的印象,生出几分亲近心来。李培南知他心意,挑着大大小小计划里明处的地方说了说,不方便讲的内容也没有多提。非衣想到一个要紧处,特地拎出来问:“世子先前说的‘没想到’,是承认被朱家军师摆了一道吧?”
    李培南没否认什么,爽快地应了声是。
    非衣淡淡道:“能让世子吃瘪的人,可是不简单的。”
    李培南冷冷道:“势必引我亲自去会会他。”
    非衣见话已经说到位了,笑了笑,起身离开了花厅。辛劳了一天一夜,身上袍子染上脏污,让他十分不适应。他负手站在院子里,等着李培南下令拔队回转。厉群从他身边走过,他逮着机会问了一句:“他人呢?”
    厉群想了想,这次明白家里的二公子是在问谁了,忙应道:“睡下了。”
    “还好么?”
    厉群斟酌言辞:“等会回到行馆里,我叫军医过来,再好好给小相公检查一下,公子看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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