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富贵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钱算什么?梅孝廷不喜欢这样被女人体恤,便走下马车,揽过小柳春的腰肢儿:“方才见你回眸对我笑,竟看得我出神。不过几副首饰罢,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什么。”
    假话,他是时常看她出神,但那眼神却透过她飘忽甚远。他也不听她的戏。就连床笫胶阖也是,阴阴柔柔,有瘾有毒,这一刻痛死了下一刻魂魄就投胎。小柳春温柔相挽,并不说穿。
    二人走了两步,忽而睇见一道劲爽的身影从旁掠过,二十一二风华正盛,着一袭灰蓝色对襟袍褂,襟袖相间青白狐狸毛,腰间缀一挂墨玉,好不英姿凛凛气宇轩昂。
    是庚家老三,那条让人咬牙切齿恨不得扒皮削骨的狼。小柳春的眼神有些滞,梅孝廷看见了,凤眸中便镀上酸冷的光,笑笑着打了一拱:“久违。”
    庚武闻声看过来,视线从梅孝廷覆在小柳春腰肢儿上的手掠过,亦冷冷地回了一拱:“久违。”
    眼神却是冷冽轻蔑的,为着秀荷曾经离开他的选择而默叹。这样一个毫无担当的纨绔子弟,镇日个就知烟花粉巷流荡,听说为着讨戏子心欢,已经在外头借贷了不菲的数额。如今人们看着他哥哥的脸面不与他为难,只怕甚么时候那半瘫子一翻船,他便是连楼子门前背姐儿的都不如。庆幸没跟他。
    那边大张从铺子里迎出来:“哟,大哥来了,楼上客人前脚刚到,正温了一壶酒招待,咱们这就上去。”看见梅孝廷,道了声“啸老板”,二人并无什么话说,当下分别告辞。
    一道清颀身影掠过眼帘,有淡香拂面。小柳春看着庚武英挺却冷峻的侧颜,眼神儿有些恍惚:“那是她的男人?听认识的姐妹说,这个男人身家可不凡,才二十二就已经是横跨南北运河的大商贾了。只不过很可惜,听说试探过许多回,从来不捧人。”
    她说“她”,梅孝廷就知道说的是关秀荷了。但他不喜欢小柳春这语气,这让他想起听说已经卧病不起的张锦熙,那个自以为得了他的男儿第一次就能圈住他的心,时时莫忘刺探审视他的张家大嫂。
    “怎么,你认识他?”梅孝廷有些不悦,亦有些讽弄——“听说试探过许多回”——呵,他庚家老三倒是条真狼,在妻儿面前装得清风淡漠,那个傻女人一定不晓得他在外面应酬间都经历着什么场面。
    但还是忍不住回头往庚武身后的车厢里看了看,以为能下来一道娇妩旧人,却寂寂无人,梅孝廷的眼神便悄然空冷下来。罢罢,不看也罢,反正是她选的。宠溺地揽着小柳春进店。
    小柳春怕梅孝廷敏感,连忙掂帕一笑:“不认识,我猜的。见到他就莫名想起那个女人,还有她的三个孩子,好像他们天生就应该连在一块儿似的……夫妻相嚒?我也说不出来个什么感觉。”声音低低的,有艳羡也有憧憬,暗暗里悄然地抚了抚少腹。
    梅孝廷没看见,轻蔑地勾了勾嘴角:“坐过牢的,女人也是从半道上劫去,有甚么值得称道。”
    正说着,那边一个中年男子过来招呼:“哟,是啸老板,可有看见梅先生?我这正有一桩事儿,想要拜托他在陆公公跟前通融通融……”
    最不能接受昔日清淡如画的阿奕而今却成太监义子,想当初梅家多少风光?少年多少骄傲?如今呢,什么都被他庚家夺去,逼入尘埃,染一身淤泥,退无可退。
    那中年男子话还没说完,梅孝廷便不耐烦:“他昨夜出城去了,你找他就找他,找我有甚么用。”阴冷而孤僻,绕开进店。
    陆公公……梅先生……出城去了……
    庚武在柜台边听见,心弦莫名触了一触,待要抓住些什么,思绪却又闪逝得太快。
    沿回旋木梯子往上走,二楼是会客厅,按着江南边的风水习俗,布置得很是书香雅意。客座上一对中年夫妇并排而坐,侍女用炭火隔水把青红酒炖热,融进一颗剔透冰糖,轻轻搅拌,俯身在面前的小瓷杯中各倒下半盏。夫妻二人双手接过,闭目轻抿一口,甘甜醇香,暖心沁肺,不由点头赞赏。
    “果然是太后钦点的贡酒,确实和我们从前尝的很大不同。”汉话说得流利,到底拐弯抹角的有些吃力。看那麦色皮肤与深目宽鼻,应是外族之人。
    “吱嘎——”一声房门打开,大张带了庚武进来,双手合十做了一礼:“拉瓦先生,我们庚老板来了,您二位上回已见过面。这位是拉瓦夫人。”
    夫妻二人着华衣亮服,举止打扮贵气十足。是唐翠娥介绍来的南洋客商,听说夫人娘家姐姐嫁的是皇家背景,货出港口很得方便。庚家自从老太爷那一辈起,在南洋的生意便已断档,倘若能与这对夫妇合作,今后自是开辟新径。
    庚武便暗自敛回心神,歉然打了一拱:“路上耽误,叫拉瓦先生久候,实在抱歉。夫人您请坐。”
    “无碍的,我们也才前脚刚来,您这里招待得很好。”拉瓦夫人笑盈盈地打量着庚武,但见眉目清隽仪表堂堂,举止做派却很是城府老练,不由叹道:“想不到声名赫赫的庚老板竟然如此年轻。这青红酒,我们从前在南洋也品过,那时已经觉得十分好喝,但今日在贵店一品,才知道什么是真绝色。酒我们是很满意的,只是还有些细节,需要和您再商讨商讨……”
    侍女掂着酒壶,青青红红的酒水沿着白瓷杯沿徐徐往下,庚武想起晨间秀荷攀在胸膛上的纤细手指,心神又有些恍惚——
    “你几时有情过?他们兄弟两个要去南洋了,今后都不回来。这才来同我道个别,看你那小心眼儿……”
    瑞安戏苑后门女人的娇嗔又回响在耳畔,梅孝奕要去南洋了……奇怪,莫名其妙怎么想到这一茬?
    庚武心绪有些乱,因见对方忧虑,干脆直言道:“承蒙夫人抬爱,这酒乃是岳丈大人半生心血,在福城地界堪称佼佼。如今大江南北但凡是青红,十有八、九皆出自在下的‘雲秀酒庄’。生意人讲诚信,做的是货真价实。您此刻喝的是甚么酒,给的是什么价,日后收到的就是什么货,否则大可原装退回来,庚某情愿自摘招牌。”
    夫妻两个对看了一眼,从前不晓得,近日一喝,才方知那被梅静斋霸住的青红乃是兑了水的次酒。待把庚家酒运回去一比对,价格不相上下,不消多久就能把他梅家生意抢占。
    听庚武如此磊落,那拉瓦先生便把商契推至桌面:“既然庚老板把话说得如此痛快,又有李大人夫妇作保,这笔生意我们自然放心。只要您确保货真价实,价格甚么都好说。这是商契,您先看看,若是都妥当,即刻起便可以开始备货,大概下个月初我们就出海返航。”
    窗外落雪扑簌簌,风把纸页吹得沙沙细响,大张走过去关窗,听见楼下中年男子谄媚的笑声飘上来:“唷,啸老板您这就走了?赶明儿梅先生回来,还请您二位赏脸搓一顿。”
    “雪下得没完没了,能回来早回来了,谁晓得他要耽搁到几时。薄您面子了,走着~”梅二的声音总像是含着讽刺。
    庚武接过商契,脑海中忽而掠过昨晚那一场清梦。旷谷幽寂,看见梅孝奕坐在轮椅上,身旁倚着秀荷与花卷,像一家子三口有说有笑。叫她,声音在空旷梦境中四面回荡,她竟丝毫未闻;想骑马过去追她,她却已与梅孝奕消失在遥远光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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