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上瞒下。”
    “江陵谢氏族规,欺上瞒下者杖毙。”
    “不安于室。”
    “江陵谢氏族规,不安于室者刺字、沉塘。”
    “欺凌族人。”
    “江陵谢氏族规,欺凌族人者,仆役者当三代杖毙,族人者当净身出族。”
    ……
    谢丞公语气安闲,一条一条问着,谢贵一句一句答着,满院仆妇下人噤若寒蝉。
    牟氏维持着端庄得体的表情,心却跳得扑通扑通作响,如果不是脸上扑了脂粉,她泛白的脸色怕是就被看得清清楚楚了。丈夫的眼神极其平和,却给人以绝大的压力,似是把她心里的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身为当家主母,律法上所有子女都应当呼她为母,相应的,她也必须看护他们。但天底下哪个女人能对别人生的子女视如己出,她又不是菩萨!大户人家中对庶子女不看重的甚多,当家主母不高兴的话,拿庶子女任意磋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只不过是不闻不问,相比之下已经仁至义尽了。
    只是,牟氏心里很清楚,一家之中由始至终都是谢丞公,也只会是谢丞公,她既嫁进了谢家,便生是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鬼。谢丞公对儿女再不看重,也不会允许家中仆役骑到他的儿女头上。如果要细论起来,她身上一个‘看护子女不力’的罪名,是绝逃不掉的。
    谢丞公久居朝堂,心思深沉难测,牟氏对于丈夫盛怒之下,会否当众落她这个当家主母的面子这件事,半点把握都没有。
    在牟氏额角的汗几乎要冲走了一条脂粉的时候,谢丞公终于把视线收了回去。
    一条一条族规说出,红姨娘禁不住微微发抖,心下却还存着些侥幸的心思,反正辛氏已经半死不活,她自己的手下们个个都是听她的,只要咬死了九娘子说的是假话,谁又能定她的罪?她怎么说都已经为谢丞公生育了三名子女,劳苦功高,丞公和太太怎么也会给她些许面子,只要后面令辛氏那贱货一直病下去,再也起不来身……
    谢丞公是什么人,只需一眼,就能把红柳肚子里那些小九九看个清清楚楚。他慢慢问:“红柳,你可知罪?”
    红柳浑身一抖,深深地跪伏下去,哭道:“老爷明鉴!红柳实是未曾作过那样的事!”
    “那是谁做的?”谢丞公慢悠悠地问:“这满府邸的人,有谁敢欺侮我谢熙和的亲生女儿?此人不死,我谢氏威严何在?难不成这偌大的丞公府,其实并非我谢熙和的府邸,养得你们个个膘肥体壮,实是我谢熙和的祖宗转世罢?”
    满院下人各个惊骇欲绝,将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额头见血了也不敢停下。此刻但凡他们有一点怠慢,看在主人眼里就是一个死字啊。
    红柳忽然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水之木,回身狠狠瞪了洪嬷嬷和范嬷嬷一眼。
    这两个老仆妇浑身抖得跟筛糠一般,早已怕得不行,眼见红姨娘示意,虽然怕极,也还是像两条泥泞里的塘鳅一般蹭出了人群,那洪嬷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当先抡起双手啪啪啪就抽在自己脸上,一点巧劲不敢使,哭道:“丞公老爷、太太明鉴,此事是贱婢猪油蒙了心,眼见那辛嬷嬷在丞公老爷跟前有些儿得意了,看不过眼去,才与老范一同将她教训了一顿,实是与红姨娘并无半点干系。”
    “与红姨娘无半点干系。”范嬷嬷把头叩的砰砰作响。
    华苓看着这两个粗肮的老仆妇,眼神又静又冷。她又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座佛一样的牟氏,卑屈求存的红姨娘,又恨又惧的两姐妹。
    谢丞公轻轻抚摸小女儿披散的头发,一双深沉而凌厉的长眸注视着她:“小九你来说,该怎么处置这两个人?”
    虽然这个父亲的眼神能令许多人畏惧,但华苓从不害怕。她不贪婪,行端立正,问心无愧。她道:“滥用私刑、欺上瞒下都犯了。辛嬷嬷是我的人,打她就是打我。该把他们上下三代杖毙。”
    谢丞公盯着小女儿看了片刻,却发现女儿一双眸子清清明明,分外平静。这个女儿有杀伐果断之气,难得的是心思却清正,有大将之风。
    却是最像他不过。
    他露出了一抹格外温和的笑意,微微颔首:“正该如此。”
    谢丞公轻描淡写地挥挥手,谢贵躬身,领着十来个健壮的男仆役将两个老仆妇堵住嘴拖下去了,费时不过几眨眼。这两名老仆妇都是家仆,一家老小都清清楚楚登在名册之上,只需查明契册,杖毙便罢。谢氏立族数百年,香火绵延不息,代代有名士大儒,治族手段岂是等闲。
    华苓依然盯着父亲看。
    谢熙和唇边带笑,这是怕他要把剩下来的主谋轻轻放过呢。他的视线在转向红姨娘之前,从牟氏身上轻轻滑过。
    牟氏听见丈夫和声问:“阿娜,治下不力,该当何罪?”她猛地一惊,差点从椅上弹了起来,定了定神,才看清谢丞公是在问她对红姨娘的处置方法。其实这问话,用于质问牟氏也无丝毫不妥。
    弃卒保车,红姨娘刚松懈了几分,立刻又死死伏在了地上,她已经不敢再在谢丞公面前卖弄风情了,要她还敢这般没有眼力见儿,说不定,丞公老爷真的会将她直接杖毙,说到底,妾通买卖,她也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牟氏勉强笑道:“论理为主者当施杖二十,其仆皆杖一百。……只是红氏毕竟生育子女有功,一时失察也是有的,我看,便量刑减半吧?”她轻轻地用巾帕拭眼角:“说起来,也是妾身治家不力,还请老爷恕罪……在妾身跟前竟出了这样的事,妾身真真无地自容了。”
    谢氏家族的杖刑可不是好受的,普普通通打个一百下,能留下一口气的人百中无一。
    牟氏这是为别人分说呢,还是为自己开脱呢?
    华苓静静看了牟氏几眼,又看看爹爹的表情,垂下眸。直接事主已经处置了,红姨娘虽然是主谋,但却是她半个长辈,她无法指责。只能看爹爹愿意为她做到哪一步吧……也没关系,这下子府里应该没有多少人敢再明着欺负她,嬷嬷也会好起来的,这就很好。
    “阿娜心怀慈恩,只是治下过于宽松,却并非好事。”谢丞公微微一笑,对已经急步赶回来的谢贵道:“将家中孩儿们都召来。”
    很快,居住后院的几个女儿、牟氏的双胞胎和前院的大郎二郎都被叫来了,谢丞公将小女儿放下,令她和兄弟姐妹们站成一排,这才肃容道:“我谢氏立族数百年,家规第一,不可兄弟阋墙,姐妹反目。我不管你们出自哪个娘胎,首先都是我谢熙和的子女,你们有同样的血脉,合该和睦相处,互相扶持。今日爹爹就将话放在此,日后若是被爹爹发现,你们中有哪一个违背了这一条家规,那就净身出族罢,我谢氏从无这样子弟。听清楚否?”
    最后一句,谢丞公是雷霆般地叱了一声,小儿女们各个眼露惊惧,齐齐应声。
    谢丞公冷目一扫,这才淡淡道:“红姨娘红柳治下不力,罚月银五年,杖二十,手下所有仆役杖八十。即在院外执行。”
    华苓轻轻一笑,好么,爹爹真真是个好人,这么一罚,全世界都清净了啊。
    听得生母要受罚,四娘八娘急得眼泪汪汪,四郎懵懵懂懂,只是在父亲冰冷的威严之下,连出声都不敢。
    一时间,致远堂外沉闷的杖击声音此起彼伏,直到深夜,一群最大不过十二岁的谢氏兄弟姐妹被拘在一旁,看完全程。
    ☆、第8章 迁居竹园
    8
    红木书案上摆着南玉制的文房四宝,雕花窗隔上镶嵌着小块小块的彩色玻璃,书房里光线很明亮,窗外植了一大片青竹,偶有轻风吹过便是一阵沙沙清响。从书房另一边的窗望出去,直接就是一片青荷澹澹的湖面,盛夏里带着荷香和水汽的风拂入房间里,酷热顿消。
    风景好,饮食好,碍眼的人也都消失了,日子好像在眨眼间就顺利起来了。
    从五月里谢丞公发作红姨娘那一回之后,主母牟氏动作非常迅速地修葺了建在大花园里的几处小院子,将家里的八个姑娘一口气全挪了地儿,连她的掌中明珠七娘也没有留在身边,同时将最小的七八.九都提前送进了芍园开蒙。
    丞公府的后院花园景色之美,在金陵城里也是十分出名的,据说曾是前朝某位公主的别邸,设计精巧绝伦。当家主母每年都会办几回花宴,虽然丞公府坐落于城东郊,也回回宾客盈门。
    华苓对大花园早就十分向往,趁着换园子的机会走马观花看了一遍。相比起她曾见过的后世建筑,这座全由人力堆砌而成的花园是很受局限的,它的建筑最高只到二层,没有称得上便利的排水系统,也没有便利的能源可供照明和驱动各种家居电器。
    但这座园子确实很美,所有的建筑物料都取材于自然之中,也融于自然之中,它就像一个全方位无死角的美人。处处花木扶苏,高高挑起、弧度优雅的宽檐让青砖筑起的亭台楼阁显得很轻巧,连接各处的曲廊精巧轻盈,将园子温柔的劈成无数小块。
    清凉湖就是华苓选择竹园作为居所的最大原因,好几个院子都建在湖边不远处,但只有竹园因为地势高,从正房的窗户往外看,就能将湖光水色尽收眼底。
    挑了竹园还有个她没想到的好处,姐姐们这下都认为小九是特别温和谦让的好妹妹,一个个见到她的时候连笑容都会多上几分。
    她乐滋滋的托腮欣赏着风吹荷动,再次暗赞自己的独具慧眼。
    竹林更远处,隐隐约约是另一片覆了深色琉璃瓦的建筑,那是七娘住的茶园所在,整座小院被大片盛放的各色茶花簇拥着,无疑比竹园要更符合少女的心思些。
    建在花园里的这些院子比榴园、樱园要小了一半,给小娘子们带着自己的仆妇居住倒是恰恰好。
    挑选院子时,看到七娘首先就选了茶园,其他的姐妹们个个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虽然各个园子都修在景色极好的地方,但全是花的地头就只有这么一处,要是住在茶园,那每日里随便想要多少鲜花饰鬓都有了。结果七娘是嫡女,可着她先挑是必然的。
    华苓一想起那情景就想笑,小姑娘嘛,首先必然都是爱美的。
    姐妹们选的多是遍植桃、梨、梅等花树的园子,居然只有她一个选了与竹林为伴,谢丞公知晓后还问:“小九可是挑无可挑了?”毕竟小女儿曾有过被欺负的历史,谢丞公对华苓总是会多关顾几分。知道华苓真正是自己选的地头之后,谢丞公看着她笑叹了一句:“小九颇得竹林贤士之趣。”
    华苓微微笑。
    “九娘子,墨快干啦。”小丫鬟金箩着急地提醒华苓。
    “哦,知道了。”华苓把视线从窗外的竹林收回来,继续伏案写她歪歪扭扭的毛笔描红大字。
    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纸是上好的宣纸,连手上的笔杆都是玉制的,只是写出来的字实在不怎么好看,华苓想起授书艺的祝教授对八娘的字大加赞赏的样子,纵然她性子很淡定,也禁不住有了那么点儿纠结。
    七娘、八娘和她是同时进的芍园开蒙,但是一个月下来,就数她写的字最难看。爹爹说了,字是文人雅士的脸,练不好的话,不必出门见人——于是在检查了七八.九的功课之后,居然令她每日都要加写十张大字,直到进度赶上姐妹们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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