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苓小跑步过去,被谢丞公一把捞起放在膝上,眼神慈爱地摸摸头:“小九为何在此?”
    华苓说:“小九愿听爹爹与诸位哥哥谈论国家大事。”
    男人嘛,谁不喜欢被异性以崇拜的眼神称赞“郎君真乃能成大事的英雄豪杰也”。华苓这马屁儿拍得在座诸位浑身舒坦,就连年纪最小的王磷看华苓的眼神都温和了许多。
    谢丞公越发好笑,早知道小女儿十分聪慧,却不知是这样的会说好话儿。
    王磐笑道:“九娘甚娇憨聪慧,将来提亲的人家怕能把门槛踏平,岳父有忧了。”
    说是有忧,其实是大大的喜。女婿儿也很会说话,谢丞公乐得很,面露得色,摆手道:“罢了,小九生性顽皮,何至于此,何至于此。”话是颇有两分谦虚的,但谁都能看得出丞公是如何得意,没见他三缕胡子都快吹起来了吗。
    华苓暗暗翻个白眼,看这一个脸皮厚一个假谦虚的,开诚布公说话不好嘛?果然是政客本色。
    多了小不点儿华苓只不过是小插曲,谢丞公和王磐很快谈起了他们真正关注的事,却是国计民生无所不包。
    华苓第一次了解到,原来谢丞公在朝廷中,主管的是商事和农事,包括各地和边境贸易、耕种四时等关系国家根本的问题,而王相公主管的是国家人事选拔和律法修订、执行,同样是干系极大的内容。除了这些特别核心的内容外,凡是事关家国的大小事,二公也都有监察处置的权利。
    这是妥妥的两位位高权重的丞相啊。
    除了王谢之外,辅公朱成诲和弼公卫秋分管丹朝四境驻守的大军,如今丹朝国土广阔,四境大军怕不是能有两百万之数,这是非常庞大的一股力量,就凭这一点,辅弼相丞四公的地位相当,就是合理的。
    华苓听得很入神,现下四海升平,国家民众都算得上富足,丹朝国力强盛,这是个很稳定的时代。依据男人们谈论的只言片语,她迅速在脑海里构架出了丹朝朝廷的生态圈,不由惊叹。就算她通读过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也没有见过比此刻的四公权柄更大的官员。
    华苓觉得更有意思的是,丹朝开国至今传到了第五代泽帝,而一品辅弼相丞四公也传了好几代了,钱朱卫王谢这五个姓氏未曾改变过。
    丹朝除了帝后二人被定为超品位阶之外,皇帝可以封自己的儿子为亲王郡王,也只是正一品正二品,和四公位阶相当。亲王可以有封号、有领地,有很高的食禄收入,但是只有名义上的统治权,实际上不能干涉领地上的治理——
    那是相丞二公的工作。
    这样一来,皇室钱氏除了皇帝和太子之外,其他王孙基本是完全被排斥出了朝廷的政治圈,相比之下,四公家族有无数子弟入朝为官……
    与其说辅弼相丞四公是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能臣,还不如说,这个天下,是一个钱朱卫王谢共治的天下。
    “钧天监已经出了报章,今年天冷得早,怕是北方要遭严寒。如此跤马人打马南下劫掠的时日也必会提前,北线卫秋的压力不小。”
    华苓听到谢丞公话里有忧虑,不由集中起精神。
    “岳父说的是。丰州以北一入十月便雨雪齐袭,早早封冻,粮草队伍若是出发晚些,便容易被大雪堵在路上,寸步难行。”
    王磐肃容说着,一声叹息:“若是百年前大匠奇鸥的筑路之法流传了下来,我大丹便能将宽阔平坦的大路一直铺到边境,军马畅行,粮草无忧,谁人还敢犯我?”
    华苓立刻竖起了敏锐的天线,筑路之法,能够将国境内全部连通的路,这难道是科技水平落后的古代人能够做到的事?她总觉得自己隐隐嗅到了同类人的气息。
    但是这个问题颇为敏感,华苓不能开口询问,男人们已经将话题又扯到别处去了。
    算了,华苓安慰自己,今天已经收获了很多信息,她现在对大丹的了解已经深了很多,而且——前面丫鬟们说,王家大郎呈给皇帝的那篇文章叫什么?
    《山居中人陈情书》。
    华苓仔细看一眼正在以非常专业内行的态度,和丞公交流对海上贸易的观点的王磐,在心里哼了一声,表里不一,矫情。
    ☆、第14章 小九提问
    14
    口水再多也会有个暂时枯竭的时候,谈话告一段落,王磐转眼看到了华苓出神的样子,白面包子一样圆乎乎嫩生生的脸蛋上,一双眸子竟闪着颇为沉静睿智的光芒,不由放轻了声音笑问:“九娘在思索着何等样严肃的疑问呢,竟如此殚精竭虑?”
    逗小孩儿呢?
    华苓回过神,先是抬头看谢丞公一眼,见爹爹也颇有兴致地看她,便随口道:“小九在思索,方才爹爹说,金陵城周近驻军有三万。”
    “嗯,三万,然后呢?”王磐继续问,他有预感,这小娘子很可能会说出很有意思的话来。
    大郎已经笑了,他对华苓更了解些,小妹妹一是喜欢美味的食物,二是喜欢漂亮的东西,说的定然不出这两种话题。
    华苓便伸出十根白萝卜一样的小指头,点着说:“一个人,食一碗饭。两个人,食两碗饭。三个人,食三碗饭。四个人,食四碗饭。”
    坐在最下的王磷听到这里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数数谁不会啊,他五岁的时候已经能数到五百了!
    华苓看到了王磷的不耐烦,笑眯眯地看他一眼:“三万人,食三万碗饭。厨娘说,一口大锅能炊二十五碗饭,一口小锅能炊十五碗饭。小九在想呢,若是全用大锅炊饭,要多少锅呢?全用小锅炊,又要多少锅呢?若是大锅一半,小锅一半,又要多少锅呢?王三哥,你知不知晓?”
    “全用大锅,则……”王磷呆了一阵,涨红脸说:“若是与我一把算盘,现下便能算出来。”华苓点头不说话。
    便是谢丞公和王磐,听完华苓的问题也都呆了一呆,这问题不难,但是他们也总要拨两下算盘才能算出。
    大郎想了片刻,爽朗笑道:“小九聪慧,如何想得到这样的数问。若是全用大锅,便须一千二百口,全用小锅,须两千口。各用一半,便各须七百五十口。”
    华苓拍手掌赞大郎:“大哥是顶顶聪慧的。”
    大郎摆手笑:“如何就是聪明,大哥不过对算盘熟悉些,在脑海里推算了一回。小九亦学过以算盘计数了?”
    谢贵已经迅速地摸出一把小木算盘打了一轮,乍舌看华苓:“老爷,大郎算得无差。九娘子如何便想得出这般复杂的数问来?”
    “小九乱想的,小九也算不出数来。”华苓笑眯眯的说,以安慰的眼神看犹在揪着眉思考的王磷一眼。王磷已经不敢再小看华苓了,听得她说自己也算不出来,一下心里就舒坦多了。
    王磐惊异地看华苓一眼,小娘子提的问题算不上难,但能在短时间内组织出一个完整的数问来,又能叙述得有条有理,这心思之灵动就很少见了。他有点眼热,朝谢丞公笑道:“岳父好福气!小婿盼着日后也能得一个九娘般聪慧的女儿才好。”
    谢丞公乐滋滋地应:“会有的,会有的。”当爹的最骄傲的是,不就是儿女聪明懂事会孝敬嘛!原本他这个年纪,若是儿子争气,早该连孙儿女都有了才是,不过现在大儿子心思敏捷,小女儿又乖又聪明,也不差什么。于是谢丞公开始寻思,什么时候带儿女去好友面前显摆显摆。半生在朝堂上打拼,求得不过是一个荫蔽子孙,泽被后人么?
    招待贵客照例是要盛宴的,这回是男人们在正厅开了一围,牟氏陪着大娘和王霏王雾一桌,谢家女儿实在是太多了,不得不又另开了一桌,只有华苓因为能带着七娘好好吃饭的缘故,被提溜到了牟氏这一桌来。
    这时候华苓才有些后悔,前面忙着听爹爹和王大郎说的朝廷大事,没有抓住机会旁敲侧击橡胶车轮的问题,现在又被放回女人堆里,得到答案的机会又小了。
    问题暂时不能解决,华苓便放到了一边,专心吃饭。
    金瓯给她布菜,她自个儿捧着小碗吃得很香,动作流水般从容自在,心无旁骛,连旁边坐着的王霏和王雾两姐妹都看了她好几眼——实在是这小妹妹看起来太乖巧了,她们日常见得到的孩子哪个不是锦绣堆里捧着大的,哪能这么乖这么听话这么省事?
    两母女久不相见,牟氏和大娘在席上便有说不完的话,大娘看着七娘笑,眼神极温柔:“离家的时候七妹妹还未曾能走呢,如今也这般大了。上回娘信里说她起了疹子,真把我吓得不行。但我知道七妹妹是个有福气的,必是平安度过的。”
    “可不是么,那日也不知是吹了什么风,午觉儿起来就见着她脸蛋儿上出疹子……”于是两母女便就着三郎七娘和王修的种种生活细节说了起来,滔滔不绝的,越说越是精神。
    华苓一路竖着耳朵,想到听到有关那马车轮子的消息,但是通篇都是家长里短,她很快就觉得自己耳朵要生茧子了。
    女人啊,真是可怕的生物。
    王霏和王雾眼看着也有些不耐烦,便由王霏道:“世伯母,大嫂,都说丞公府的后花园处处胜景,霏儿和雾儿能不能就便去览看一番?”王霏今年十二岁,身姿纤长秀美,穿一身粉色笼纱齐胸襦衣,乌鸦鸦的头发梳成了堕马髻,零星点缀几样饰物,整个人便如一枝初春盛放的早桃花般,清雅秀丽之极。
    她一说话,华苓就抬头去看她,实在是这位姐姐好漂亮,声音也柔润婉转,一举一动更是没有丝毫烟火气儿,是她这么久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可以称之为绝色美人的女孩。
    绝色么,容颜自然是一等一的重要,但如果气质修养不够好,是怎么也耐看不到哪里去的。
    “如何不行!倒是世伯母的错,忘了你们小孩子都爱动呢,如何愿意被我拘在这里。”牟氏慈和笑道:“我们家小娘子多,你们年龄相近,必是说的来话的。”
    七娘实在是还小,也谈不上有如何周全的接人待物,牟氏便令二娘带着妹妹们,领着王家二姝去往后花园观景取乐,小娘子们连带着丫鬟婢仆,浩浩荡荡的二三十人开进后花园。
    这阵仗实在是有点大——说起来,金陵城中人家儿女多的也不是没有,但像谢丞公一般一生九个的,还真是没有……
    华苓懒洋洋地跟在姐姐们后面,顺着曲曲弯弯的回廊走着。听见前面四娘抢着说话:“霏姐姐、雾妹妹,我们府里后花园景致最美的地方少说也有十二三处呢,那飞瀑阁的山石藤萝瀑布最是清幽,那清凉湖边的九曲亭上可以望湖光水色,还有……还有……”
    滔滔不绝。
    然后华苓就听到王霏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否地打断了四娘,浑若无事地把话题拐了个弯儿:“这样么……苇妹妹,我前些日子见到了秦夫人,她说你的琴艺已臻入室,从那时起我就很向往,很想要亲耳听听呢。”
    二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这有何难?便令侍婢去搬琴来罢了,正好这旁侧便是清幽安静的青萝亭。”
    王雾说:“苇姐姐,我姐姐真个是琴痴呢,这回你们总算是遇着啦。”王雾其实是王霏和王磷的庶妹,论起来比谢家四娘小半年。长得娇憨可爱,和王霏感情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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