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金瓶好好照顾她。看过三郎,便请回茶园去。”华苓如此吩咐。
    被缚在椅中的牟氏闻言极其愤怒,喝骂道:“我七娘如何晕倒了?!九娘你这个小贱人!你对我三郎、我七娘作了什么?!”
    华苓凝目看着这个老妇人。
    牟氏已经将五十岁了,面貌衰老,仪容狼狈,被捆缚了大半日至今,精神状态自然是极差的。
    华苓说:“太太,我今日来,是有几个问题问你。”
    “太太,你生孩儿是为了什么呢?”
    牟氏根本不听华苓的问话,一直在尖声喝骂,各种市井间的肮词脏语层出不穷,而半日里水米未进,她的声音实是十分沙哑的了,刺耳又难听。
    “生来是为了折磨他们么?”华苓说:“太太,三哥死了。”
    “你说什么?”牟氏发狂了,她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鼓圆了,朝华苓看了片刻,忽然“呸”一口浓浓的口水朝华苓喷去,骂道:“小贱蹄子!竟敢拿话来诈我!贱蹄子,你休想我说出任何事!”
    华苓往侧一躲,那口唾沫喷在了地上。
    她漠然地说:“太太,你怎敢如此?爹爹知道了,根本不会让他们活下去,为什么你明知有这样的结果,你还敢这样做?你生他们出来干什么?就是为了叫他们去死?”
    “太太,我真不明白。从小我就知道你对他们是极好极好的,好得想将这世上有的一切都捧到他们手上。”
    “但是如果你真的爱惜你的孩儿,你为什么忍心给他们一个这样的出身。给了这样的出身,又为何将他们养成这样骄傲的性子。养成了这样骄傲的性子,又为何让他落入这样难堪的境地。”
    “好了,如今太太你遂愿了,三郎他自己服毒自杀了,一个好字,如今只剩下了一半。太太,你的儿子没了,夭折了,他不在这世上了。”
    “你诈我!你诈我!贱人!我三郎不可能死的,不可能死的!”牟氏从华苓的表情当中明白到了什么,她尖叫着挣动起来,高椅被她带得往前扑倒,她在地上拼命蠕动着往华苓的方向移动,她盯着华苓的眼神恶毒之极,嘴里骂个不停。
    “三郎是何等骄傲的人物,太太,你根本不明白,你的儿子是何等聪明、何等骄傲的一个人。”华苓垂眸看着牟氏,告诉她道:“三哥他知道你们的谋算不会成功的。三哥什么都知道。你明白么,他心里清楚得很。”
    直到眼泪灌进嘴角,华苓才发现自己在流泪。她说:“他真的清楚得很。他生来就很清楚。他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没有活路,所以他也不用别人推,他自己走了。”
    “太太,你不是爱他,你生他出来,就是为了害他。”华苓恶毒地朝牟氏说道:“如今你遂愿了,三郎他把命还给你了,他干干净净地来,清清白白地去了。”
    牟氏哑声嚎啕起来。
    “冷静点吧,太太。”华苓说:“没了儿子,你还有女儿。”华苓走过去,亲自将牟氏连带着高椅扶起,然后问她:“太太,你爱不爱你的女儿?”
    “三郎……我的三郎……”牟氏嚎啕大哭,涕泪满面。
    华苓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她用力之重,让牟氏几乎整个人连带着椅子再次往一边扑倒,纵然牟氏悲恸,也被华苓打懵了,回过神来,便是尖声叱骂:“贱人!你怎敢打我!”
    华苓冷冷道:“打的就是你。你知不知道三郎为什么这样做,他是为了七娘。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但是他主动受死,爹爹也许会让七娘活下去。”
    牟氏呆怔了一阵,嚎啕哭道:“娘的儿……娘的乖儿……你怎的这样死心眼那……怎能拿你的命去换你妹妹……”哭了一阵,她瞪着华苓,喝骂:“让我见我儿!我要见我儿!”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满足你的愿望。”华苓反手狠狠抽了牟氏第二掌,厉声道:“听清楚!三郎临走之前,让我好好照顾七娘,我不会让他失望。太太,七娘也是你的孩儿,难道你竟不在乎她?”
    牟氏只是一昧哭喊着要见三郎。
    华苓心中发冷。从一开始到现在,牟氏满口都是三郎,连半分心思都不见在七娘身上。
    还是不要让七娘见母亲了,这样的娘,只会成为七娘往后这一辈子的噩梦。如果三郎说的是真的,丞公爹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三郎、七娘不是他的孩子,只能说明,丞公爹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布局。
    他容忍继承了仇人血脉的孩子在身边长大,就是为了如今这个时刻。他收网收得从容,他有那样缜密的心思,清算起来几乎不会有遗漏。
    七娘身上要有什么东西,才能让丞公放过她?
    七娘必须什么都不知道,谢丞公必须是她最敬爱的父亲。
    牟氏、谢华鼎一干人都要死,还要充满忏悔地死。
    三郎的作为……这样思索着,华苓才明白,三郎最后的行为,竟是当中最有可能打动谢丞公的一点。
    他到死的时候,依然是敬重着丞公的,从他写下的那些东西当中,就可以知道,他从来没有起过站到谢华鼎一方的心。
    他还是这样体贴,他知道谢丞公不愿意看见他,他便主动地离开。
    骄傲,坦荡。
    室外有人敲响了门,向华苓禀告:“九娘子,城中禁军已经撤去了,圣上宫车晏驾!”
    时间不多了。
    华苓朝牟氏道:“皇帝都死了,这回是爹爹赢了。城中禁军已经撤去,爹爹马上就要回来了,爹爹不会让你活着,你心里应该清楚。华鼎一干人等,也全都要死。”
    “只有七娘,她是这样无辜,你忍心带着她一起死?为了保住七娘,三郎费了那样多的心。”华苓割断解开牟氏身上的绳索,将一份认罪状放到牟氏跟前。“太太,落款画押罢。”
    牟氏呆呆朝那张罪状看了半晌,上面写满了她的罪过,包括与谢华鼎私通借种之事。她忽然冷笑了起来:“我生了孩儿是为了折磨他们?不,不是我!若是谢熙和不放纵,你当我三郎七娘能长到这般大!天底下最恶毒的人是他!”
    华苓认真地点头:“我也这样认为。”
    牟氏抬头,恶毒地瞪着她。
    华苓说:“我真的这样认为。丞公他从来不是一个好人,他不是。太太,不要再计较那些了,为七娘想想吧。你一辈子生了三个孩儿,已经去了一个,你不要让小女儿也跟着你去。她还有大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要爹爹愿意网开一面,她日后还有好日子过。”
    “我求你,签了这份状子。我希望你在爹爹跟前,恭顺,诚心忏悔,主动求死。绝不要再触怒爹爹,我求你。”
    牟氏闭上了眼睛,浑浊的眼泪潸潸而落。
    ……
    “九娘子,太子亲自驾驶辇车将丞公送回,辇车已到中途,约莫再过二刻钟,便能到府!”
    “令府中整装出迎罢。”
    ……
    太子钱昭在作脸面这一领域向来周到得很,一路驭使驷马辇车,从皇宫的大门口出发,从金陵最繁荣的一条线路行驶而过,一路得睹太子颜面、丞公真容的金陵百姓无数。
    华苓请二郎、四郎、三娘、四娘、五娘、七娘、八娘几人换上了喜喜庆庆的金红衣裳,带领着大群的仆役在丞公府门口相迎,人人都打醒精神,作出高兴颜色来。
    待得太子车驾停驻,太子亲自将丞公迎下辇来,谢丞公这一众孩儿便齐齐带着笑容,上前去行礼:“孩儿恭迎父亲回府!”
    “好,甚好。”
    齐齐整整一群孩子,人人都是笑颜面,对久未归家的父亲态度敬慕而周到。
    不论是哪个父亲,被软禁了数日,回来在家门口得到这样热切的迎接都会高兴的。
    谢丞公露了微笑,眼里也算有些满意。
    太子钱昭态度谦和地当众说了好一番慰问丞公和谢府诸人的话,令跟随他而来的一众寺人放下一座小山一般的许多赐礼,当着许多围观百姓的面唱了礼单,终于离开了。
    身为暂时掌府的人,华苓令人将谢丞公迎回澜园梳洗,收拾礼品。她亲自为丞公爹绞面巾,给他擦手脸,还尝试亲自给他濯足,被谢丞公止住了。
    谢丞公叫了一个小僮仆给他濯足,拍拍华苓的头,淡淡道:“爹爹知道你这几日里苦得很,心里还不知如何怨爹爹,也不必强作此殷勤样。府中如何?”
    华苓硬扯出个笑容来:“没有的事,爹爹,女儿在外并未吃苦。”顿了顿,她说道:“府中如今武力齐备,内外分班巡守。华鼎等一干逆贼及干系人员已悉数抓获,关押在客院之中。致远堂诸人有同犯之嫌疑,女儿也都已将之关押。还有,”她垂下眼眸,轻声说:“三郎病重不治,今晨已逝。”
    谢丞公凝目看着华苓。
    华苓双手将三郎所书写的那一叠信件捧到谢丞公面前。
    谢丞公徐徐翻阅,看至最后一页,他停顿了颇长的一段时间,尔后将这叠厚厚的宣纸放到了一边。
    华苓重又递上一份认罪状,落款者是牟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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