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早知如此,便没再说什么。见夜里冬雨依然淅沥沥下着,大郎令人点了灯笼,打了伞,亲自将两个小妹妹送到了茶园,这才回去了。
    卧房里燃了暖暖的炭盆,卧房里的紫檀木雕花圆桌上摆着一座三枝烛台,三枝蜡烛释放着光芒。两姐妹解了外裳,只穿中衣,在床上拿暖呼呼、软绵绵的被衾将自己裹成茧子,舒服得不得了。
    屏退了侍婢们,七娘唤了华苓一声:“小九。”
    “嗯?七姐想说什么?”华苓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
    七娘凝视着华苓带笑的眼睛。
    好像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小妹妹就总是这样开怀。
    七娘怔怔看了片刻,又转头去看那摇曳的烛火。
    华苓心里已经有了个艰难的猜测,如果这是真的,七娘只会比她更艰难。华苓无声叹了口气,柔声问道:“七姐,你还有我呢。有甚不开心的便告诉我好了,我保证对谁都不说,说出来你就忘掉它了。”
    七娘一怔,忽然想起来了,她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对三哥。
    她差点就哭了,但她忍住了。
    “小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当时三哥去寻过你,对不对?”七娘问:“三哥说过什么?大家都说他是病死的,但我不信,前一日里他还好好的,只是有些咳而已。”
    华苓轻轻吸了一口气,摇头。
    “我知道,太太……太太是做了坏事吧,族里容不下她了。”七娘轻轻地说:“小九,我有这样的太太,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好?”
    “怎么会呢,”华苓牵住七娘的手,告诉她:“你是我的姐姐,爹爹也是这样想的。他原本就是那样子,以前不就是那么对待兄弟姐妹们么?现在、以后也一样的。”
    “怎么可能一样呢,已经不一样了。”七娘笑了笑。
    这个姐姐,真的是通透、清冷到了极点。
    华苓甚至开始隐隐约约地担心,也许她会走上一条她不愿意看见的路。
    “爹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和三哥十分冷淡了,我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三哥与我一样,都是很在乎的。后来,他又好像不在乎了。但我觉得,他心里定然还是在乎的,因为我也是。”
    “三哥让我不要怨太太,因为太太生了我。”七娘淡淡地说:“我知道三哥的意思。三哥知道太太做错了事。三哥是不是为了给太太赎罪,才那样做?”
    华苓竟觉得不知如何应七娘的话,只得暂且沉默。
    “但是赎什么样的罪,才要连命都赔上去?江陵谢族嫡子的性命,难道就这么不值钱?”
    “我有时候会想,也许我们并不是爹爹的孩子。”
    ☆、第132章 七娘之怒
    132
    “是不是,我们并不是爹爹的孩子,所以爹爹眼里已经没有我们了。”七娘并没有看着华苓,她那黑漆漆的眸子里是一种忧郁的光。
    它是那样多,那样深,又那样重,几乎要将这个小小的女孩儿淹没。
    “我心里好生害怕,我想了许多回,如果我不是爹爹的孩子,那我是谁的孩子呢?如果我不是爹爹的孩子,我是不是不该在这里?我又能到那里去呢?”
    “我是谁的孩子?我是谁的孩子呢?”七娘渐渐将自己越缩越小,她并不看华苓,那晕黄的烛光打在她不及巴掌大的小脸上,映出了一片模糊的茫然。
    “小九,如今我便似一只活在那阴沟里的老鼠,好似见不得光一样。平日里不论作甚,我都不由得想到,别人如何看我呢,我是不是不像江陵谢氏的女孩儿呢,我要如何作,爹爹才会多看我一二眼呢,我要笑得过了,是否大家都会笑我呢,我厌烦如此作,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七娘好像畏惧了那光一样,将脸埋进了腿中,不再说话。
    华苓只觉心疼。世上唯独贫穷、咳嗽和爱无法掩饰。七娘是这样聪明,又怎么会看不出丞公对她的态度。如今,谢丞公容许七娘存在于丞公府里,容许七娘继承牟氏和三郎所有的遗产,并没有扣减她的嚼用,却近似于忽略了她。生来就是嫡女,一路被娇宠着、被捧着长大,如今却被父亲当成了空气一般,这种难堪,谁能心平气和地承受下来。
    人都是会察言观色、衡量轻重的,牟氏、三郎对外说的是病逝,府中下人并不知内情,也绝不敢在明面上说起此事,但暗里又如何不会有些许风声流传——丞公待七娘又是这样冷淡,落在下人们眼中,便是丞公有些厌弃了七娘的意思了——丞公便是这座府邸的主宰,既然丞公冷落七娘,其他人又如何会不在心中掂量一二。
    便是其他姐妹兄弟们,在面对七娘时态度也有了些微妙改变,太太、三郎都不在了,可以说,在可供倚赖的人这个方面,如今的七娘还比不上有亲生姨娘、有同胞兄弟姐妹的他们呢。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七娘是这样敏感的性子,又怎会感觉不到。直到此刻,华苓才明白,这几个月以来,七娘一直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华苓甚至有些不敢想,心里一直装着这些事的七娘会有多难过,但这个小姐姐却只是悄悄地把这些都放在了心里,表现得一直安静而得体。
    即使是如今朝她吐露这些话,七娘恐怕心中也有着沉重的压力吧,如果她这个妹妹的反应不好,恐怕又是在七娘的心上划了一刀。
    在这以前,她真的想得太天真了,她竟以为,能说服爹爹,能将七娘留下来就成功了,她竟以为,什么都不与七娘说,七娘就能继续在这座府邸里平静地生活下去,一直到长大,出嫁,保有她应有的生活。
    她真的太天真了。
    但不论如何,爹爹既然容下了七娘,那么七娘就是丞公府的嫡女,跟大娘一样,她该有她应有的一切,安安稳稳地长大,谁也不能让她受委屈。
    华苓深吸一口气,稳稳地说:“如果你真的不是爹爹的孩子,爹爹如何会容你在这府中?七姐,在爹爹心里,你和大姐是一样的,你们并没有分毫错处。太太做错了事,那是太太,该负的罪她已经负了,便是在律例上,也有罪不及他人之说,太太的事与你无关。太太、三哥定然也是盼着你能好好活下去。我也知道,爹爹如今待你十分冷淡,可是,你如何能要求他,在太太作出了不好的事以后,心里一点不高兴的情绪都没有呢。爹爹也只是人,七娘,你也要想到这一点。你还在这里,就说明爹爹心中依然将你看作他的女儿,不论如何,你都是他的女儿,他将你养到这么大,他听你喊过多少回爹爹,受了你多少回拜礼,他是你的爹爹。”
    “你不过在拿话儿哄我。”七娘抬起了头,神色愤怒。“小九,你当我是傻子么!爹爹如今根本就不在乎我了!他根本就看不见我!他对你好,对大哥好,对三娘四娘五娘都好,他只是不理会我!只有我!”
    “我受够了……若我不是他的孩儿,将我掐死算了,赶出去算了,卖掉算了,我都认了!我不要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稀罕!为甚又由我在这府里过了这许久,为甚就将我扔在一边,不闻不问,好像给了我一个位置,给了一口饭吃,就显得他是天底下最好、最慈悲的人!我不稀罕这种好,我不稀罕!我恨爹爹,我恨爹爹,我极厌、极厌他!”
    七娘反反复复说着,眼眶越来越红,最后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完。
    华苓抿紧了嘴唇,挪近了些,想要给她擦眼泪。
    “别碰我!”七娘一把挥开了华苓的手,用力极大,打得华苓的手臂立刻红了一道。
    华苓呆了呆,把手臂缩回来,在衣服上蹭了蹭。七娘从来没有对她出过手。应该说,她们两姐妹之间从来没有争吵过,七娘一直记着自己是当姐姐的,总会会让着她,而她也不是心理不成熟的小孩子。
    七娘哭得极伤心,又极隐忍,只是啜泣,许多眼泪将她两袖和腿上的衣料都洇透了。
    “是我不好,七姐……”华苓低下头说:“你不要生我的气。”
    七娘蹭去了刚刚涌出来的眼泪,止不住地抽噎,她看清了华苓的样子。在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嫉妒,嫉妒华苓这个妹妹。大家都说,她们年纪最小的七□□,是他们丞公家长得最好的三个小娘子,比前面的姐姐们都要好看些。母亲在她耳边说了许多回,说她是最好的,根本没有必要去和庶女姐妹们比较,身为嫡女,她自当有嫡女的气派。
    她也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好的,她从来不曾嫉妒别人,因为她自小得到的都是最好的,对妹妹,她也一直是认为自己要照顾对方的,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妹妹在许多地方都不如她,她可以帮妹妹许多。
    但妹妹哪里有那么多的地方不如她呢?
    虽然她比妹妹大了大半年,但却一直没有妹妹高,身子骨也没有妹妹强健。若论身份,自然是她高,但若论性情,从小妹妹就比她讨人喜欢,对谁都肯笑。若论父母的宠爱,在姐妹们当中,她有母亲爱宠,而九娘却一直很讨父亲的欢心。若论学业,从小不论是书画、还是刺绣、还是别的,教授总是称赞她多些,但也许,不过是教授看在她是嫡女的份上,多捧着她些罢了。
    如果她并不是爹爹的孩子,谁还会理会她呢,如果她不是爹爹的孩子,她还有什么呢。所有人都看不到她了,大家都会看到妹妹,妹妹是那样得爹爹喜欢,爹爹甚至让妹妹掌过府,而她,只能躲在角落里,提心吊胆,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会把她赶出去。
    一种好像背朝下,从高高的悬崖掉落下去的可怕感觉攫住了七娘的心,她带着无限的害怕拼命睁大眼,她看见了妹妹的表情,她打了妹妹,妹妹却并不生气,依然表现得那么好,就好象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她知道的,就是因为九娘一直表现得这样好,所以大家都喜欢,她还知道四娘模仿过九娘的作派,却一点都学不像。
    九娘面上都是对她的关心,但七娘却忽然觉得很刺眼,很厌恶,九娘凭什么表现成这样?愤恨猛地涌了出来,七娘流着泪,用力推了华苓一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我好很多了,所以心里可怜我!我不需你可怜,便是我立时死了我也不怕,我谁也不怕!”
    坐在床上原本就没有可借力处,华苓根本没有想过七娘会推她,整个人一下撞到了雕花床栏上,后脑勺在雕镂的木板上重重撞了一下,疼得她眼前发花。
    捂着后脑,忍过了那阵疼,华苓深深皱眉看着七娘:“七姐,你以前从来没有碰过我一下,为什么要推我?对我不高兴,你告诉我,若我做错了事,我一定会改。”
    就是这样宽容而又忍让的作派,才越发让七娘觉得难受。她知道自己不该动手,但是心里的尖锐的怒气却如何也止不住。她重重地说:“你走,你走!爹爹喜欢你,大家都喜欢你,你们才是一家的,我知道,我不稀罕!谁稀罕!便是爹爹要杀了我,我也不怕!你走!你走!”越说声音越高越尖锐,七娘号啕大哭,一下一下重重地顿脚,手边的软被都被她揪成了麻花。
    华苓有些生气了,说:“爹爹为什么要害你,你为什么要这么想?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了,外人会说出多少不好听的话?七娘,你知不知道太太、三哥是多么想你好好活下去,你如今是叫九泉之下的他们伤心!”
    “太太是我的太太,三哥是我的三哥!轮不到你来说他们的话!”提起了母亲和哥哥,七娘越发哭得厉害,她光脚下了床,去打开了妆台上的妆奁,寻出了华苓给她的那支茶花簪,朝华苓一掷,大哭道:“还给你!你们的东西,我不稀罕,我不稀罕!”
    羊脂白玉琢成的花簪精细又脆弱,砸在了床沿,断成了两截,掉落在青砖地上,那簪头的茶花也碎了,裂成了三四份。
    华苓深吸一口气,下了床,将花簪的碎片慢慢都捡起来。
    即使不被允许靠近三间屋的范围内,七娘这样哭也惊动了侍婢们,燕草、碧丝和金钏很快鱼贯进来了。“七娘子……”“九娘子……”金钏发现华苓只着中衣、光脚站在冰凉的青砖地上,立刻着急地挤过了燕草碧丝,过来给华苓披衣穿鞋,而燕草碧丝上去给七娘披衣擦眼泪,却被七娘都挥开了。
    七娘的两个侍婢看华苓的眼神已经很不一样了,碧丝近似于指责地说:“九娘子,我们娘子方从王家回来,好容易心情好了些,九娘子为甚要惹怒我们娘子呢。”
    华苓沉着脸,没有应碧丝的话。若她只是个小孩子,怕是这时候就要同样发怒了,好端端地来陪姐姐说话,忽然地就被指责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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