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风雪已经渐渐停了,天色渐渐明亮了起来。
    新罗人终究是撤退了,大丹人收拢余部,清点战场,救治伤员,也不再追赶。清点战场之后,卫羿带来埋伏的三千五百将士,不治者三百九十二人,重伤八百余人,轻伤者无法计数。
    以这样的代价,大丹人换来了两千一百余新罗人头,并且缴获被掠走的财富的一半。在傍晚另一场大雪来临之前,卫羿率麾下兵马,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穿过了鸭绿水,回到了大丹境内。
    大雪纷飞,次日忠武将军殷林力带领着万余兵马回援,新罗人便是再多一百个胆子,也不可能再回头攻击了。
    卫羿所指挥的,这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可谓大胜。
    不久之后,此战被命名为羊肠道之役。
    那段山道原本无名,曲折偏狭如羊肠,最后是被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这一场战役,最终在卫氏五郎卫羿迈向大丹名将的路途中,刻画了重重的一笔。
    ……
    离开金陵当日的清晨,华苓在暂居的宅邸门口迎来了晏河。晏河送来了赵戈,还有满满一马车属于赵戈的随身物品,衣裳两箱,笔墨纸砚书一箱,食物干货一箱,林林种种的小玩意也是一箱。再加上一名奶娘、两名侍婢,为了赵戈一个小小的五岁孩子,这也实在算得劳师动众了。
    华苓看着仆役们给赵戈从马车上搬下一个又一个箱子来,忍不住笑,朝晏河道:“你也是恼人得很。——若是不舍得——”
    “——并不,赵戈是儿郎,趁着有机会,多见识见识他方景色也是好事。”晏河说。
    “好吧,”华苓有些无奈地笑笑,朝赵戈伸出手道:“赵戈来,接下来两个月,就换苓姨带赵戈玩一阵,好不好?”
    “好。”赵戈努力地仰头看了看自己的母亲,他很努力地不让自己露出难过的表情来,努力挺直了腰,抬起了头,但小孩儿便是小孩儿,如何能掩饰住心里的难过呢。
    但母亲推了推他,赵戈便还是走到了华苓身边来,叫她牵住了手。
    “赵戈很厉害。”华苓蹲□,轻轻在赵戈面颊上亲了一口,看了看他的眼睛。
    赵戈原本将哭欲哭,但是华苓的笑容是若无其事的,就好象这件事再简单、正常不过了。于是这小孩儿吸了吸鼻子,也在华苓面颊上亲了一口,又眼巴巴地看了自己妈一眼。他是很愿意将娘也这样亲上一下的,但是娘已经许久不曾亲他了。
    华苓表示很满意,站起身朝晏河笑道:“你放心罢,赵戈在我家不会受委屈。也是正好有机会,我会好好教他些东西。”
    “那就多谢了。”晏河朝华苓点了点头。她与华苓的个性非常不同,互相总有许多看不惯对方的地方,但也有很欣赏对方的时候。
    她是信任华苓的,华苓既然说了会好好教她的孩子,就一定会好好教。相比大丹人如今的这些教育科目,诗词歌赋那些个软绵绵的东西,她更愿意让儿子多跟华苓学一点,至少要把数学的基础打好,不要以后算个帐都算不清楚。
    再者,在看世界的眼光上,她其实也认为,儿子与其像她,还不如像华苓好些。她做事总是易走极端,离经叛道,轻易得不着别人的好感。这样总是容易吃亏的。
    华苓看了看天色,说道:“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启程,我们的午食会在船上用。”
    晏河神色淡淡地点头。她拍了拍赵戈的脑袋,柔声道:“赵戈好好跟着你苓姨学。娘过年前就派人来接你回家。”
    赵戈眼眶里有泪珠儿在打转。但是这个男孩儿只是神色严肃地仰头说道:“娘过年前,一定要来接戈。”
    “嗯,定然来接的。”晏河应了。
    “那,那便,如此说定了。”赵戈有些抽噎,但这一句话是好歹看着自己的母亲说完了。
    晏河微微蹲□,抚了抚赵戈胖嘟嘟的脸蛋,神色淡淡地点头。
    赵戈的嘴角是往下撇的,但却又倔得很,硬是没有哭起来。
    华苓的心微微一动,这孩子就好象在瞬间长大了许多一样,神色沉稳不少。这孩子会长得很好的,心性不软弱。
    谢余匆匆忙忙从家外赶了回来,面上是欣喜的笑容,朝晏河拱了拱手行过礼,然后急急朝华苓说道:“九娘子,有极好的消息!卫都尉率兵大败新罗逆贼,缴获大量物资!卫五郎君是立了大功!”
    “真的?”华苓一喜,又赶紧问道:“有没有提到他是否受伤?”
    看见华苓如此高兴,晏河的嘴角动了动,浮上半分嘲讽,但慢慢还是敛了起来。
    谢余摇头道:“并未有提到这一点,属下想来,卫都尉应当并未受伤。大郎君还在后头呢,是先令我赶回家来告知于九娘子。”
    华苓松了口气,想了想,叹气道:“胜这一场怕是极不容易。那等寒冷天气……”
    谢余连连称是,又笑着道:“有这好消息,大郎君也是高兴极了。但大郎君还是命我提醒娘子与长公主,楼船已经在江边停靠了,再过小半个时辰,我等就要出发。”
    “晓得了。”华苓粲然一笑。谢余告退,又往府里去禀告七娘这消息了。
    华苓则是笑着朝晏河道:“还有些时间,到我那里坐一坐,喝杯茶吧?我那里还有些早晨才制好的糕点,味道极好。”
    晏河也无可无不可,等华苓吩咐了下仆,将赵戈的东西都整理好,就牵起赵戈的手,一道转进华苓暂居的二进东厢。
    ——
    这座府邸不大,只有三进,七娘就住在同一个院子的正房。没有那么好的关系,七娘便没有出门迎接晏河母子。但这时候倒是闲下了一点点,也过来陪坐。
    金瓶从厨下端来几盘还有热乎气的各色甜点。豆沙馅儿的糕饼,放了牛奶、很像蛋挞的半圆饼子,还有半透明的桂花糕。在冬天吃的糕点,糖都是会放得多的,吃了容易腻,所以又配上红茶算是解腻。糕点是金瓶亲自做的,自然是色香味无可挑剔。红茶也是顶级的祁红,盛在精巧的人物彩瓷小盖碗里,一打开盖子便是清香袅袅。
    七娘也知道了东北大胜的消息,与客人打了招呼,坐下来就笑容满面地说:“小九,卫五郎打了胜仗,这真是再好没有了。打退新罗,这个冬天,大家伙儿的日子都好过。”
    “是啊,真是好极了。”现在华苓是看什么都很顺眼,食物也觉得特别好吃。她笑嘻嘻地将赵戈拉了过来,掏出帕子给这孩子抹了抹脸,然后抱着他摇了摇,笑道:“赵戈,赵戈戈,大家伙儿都很高兴呢。”
    “戈也高兴。”赵戈朝华苓笑得灿烂,露出了十八颗牙齿。
    华苓看他十分可爱,又在小孩儿两边面颊亲了一口。
    赵戈很高兴地跑回晏河身边,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
    “你很开心。”晏河啜了口茶水,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是啊,当然了。”华苓笑容灿烂之极,说:“那是我喜欢的人。他立了功。还没有受伤,我想不出有什么能比这种消息更好了。”
    “嗯。”晏河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七娘则是又瞪了华苓一眼,轻斥道:“什么喜欢不欢喜的,在孩儿跟前也不庄重些儿。”
    华苓只是嘻嘻笑,七娘也拿她无法。
    倒是晏河的反应倒是让她有些奇怪。若是在以往,晏河大概会说她高兴得像个傻的吧。不过晏河这人,其实不是真看不得别人好,毕竟她如此骄傲。
    晏河也注意到了华苓的表情,她道:“我看你是很爱卫五,恨不得为他掏心掏肺的。女子有了小家很容易就没了自我,希望你不是如此。钟表作坊里,按照约定,你是每年要给出至。三份的新设计图稿。别忘了这一点。往后你我还能有许多合作。若是你在家里耽搁了,我会很失望。”
    钟表作坊的第二批钟已经产出了,按照工艺和用料的精致程度,能卖到千银至五千银的高价。在金陵里外依然供不应求。工匠们也陆续进入熟练生产期,生产速度大有加快。在金陵城南的作坊已经筹建得差不多,十二月初,工匠们就能搬迁过去。
    只要有能力将技术实现,在一个根本没有竞争对手的市场,赚钱是非常容易的事。
    “怎么会呢,你多虑了。”
    华苓很认真地假设了一下将来,摇头说道:“人最终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取决于他的观念。在我,我所做的一切,都首先由于想‘令自己变得更出色’这一点。我觉得,出色了才有人爱我,出色了才能轻易得到想要的东西,出色了才能走得更远。迄今为止,这样的想法让我过得很好。”
    “以前也听过别人说,‘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谁谁谁’,这种想法有些可怕。就好象,他所有的价值都在别人身上了,他本身全是空白。他是别人的附庸。他说这样的话,是在用自己的付出,要求别人同等程度地对待他好。这与‘要挟’别人还人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但人心都是一样的,一天两天的还人情可以,长久了谁都要厌倦。”
    七娘原本听得蹙眉,但慢慢却将华苓这些话听了进去,住了口沉思。
    “到那时候,厌倦疲惫就会凌驾于情分之上。道德也许能约束一部分人,但厌倦终究会有凌驾于其上的一天。到那时,等着他的,就只有背叛了。”
    华苓唇边浮起了浅浅的笑容,神情宁定地摇了摇头。“这样的人,其实是太懒,也懦弱,不敢面对风浪,不敢改变。”
    “我当然不会活成这样,我更愿意做的是,有喜欢的人,我会将时间分给他,努力对他好,一起享受生活,但我不会对他期待太多。因为我的生活质量如何,不完全取决于他。我还要关心自己如何,我要变得更好,要一直往前走。”
    晏河露出了愉悦的微笑,她轻轻鼓了三下掌,道:“谢华苓,这样很好。这样很好。就这样教赵戈罢。这年头的男人不是庸碌无为,就是只能为别人活,活生生被拖累死。”
    赵戈听得懵懵懂懂的,见母亲提到了自己,立刻挺起小胸脯说:“戈也要这样。”
    晏河高高地挑起了眉,看着自己的儿子说:“你也知道要怎样了?”
    赵戈当然不知道,但他还是非常认真地点头。
    晏河自上往下睥睨着自己的儿子说:“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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