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守谦说的句句在理,可是未免有些凉薄。怀庆公主说不过她,只得强辨道:“倘若她真的你是表妹呢?将来想起这一幕,你岂不是要后悔死了?”
    朱守谦说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大不了我磕回去,向表妹赔罪。”
    “你!”怀庆公主愤然道:“你真是没心肝的人!姚妙仪不是随便某个和你长的相似的人,她还是胡善围和王宁的朋友、道衍禅师的义女呢。你对她尊重点!”
    被六姑姑如此指责,朱守谦面上并无波澜,“你们现在如此抬举她,其实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将来她若真不是呢?一直在草根里生活并不可怕,毕竟大部分百姓都是这么过一生的。可怕的是……”
    朱守谦顿了顿,定定的看着姚妙仪,继续说道:“可怕的是从云端坠入草根,还被扣上冒认皇亲的罪名,岂不是死路一条?”
    “——你!”怀庆公主气得直跺脚,却不知如何辩驳,只得说道:“就你歪理多。”
    朱守谦见怀庆公主动了气,便没有继续激她,毕竟她的母妃是帮助马皇后协理后宫的孙贵妃,不好得罪狠了。他幼时遭遇惨烈的家庭变故,之后一直寄人篱下,心眼子特别多,马上转移了话题,轻飘飘的说一句话:
    “哦,刚才我见过王宁了。”
    谁?
    这下姚妙仪和怀庆公主都呆住了,王宁怎么进宫了?
    怀庆公主连连问道:“真的假的?他怎么来了?不是身受重伤吗?你在那见到他的?他现在在哪里?”
    朱守谦说道:“他可以正常走动,只要不动武就成。以前王宁不是和常森一起在大本堂和我们一起读书吗?他要回来继续了,反正拿笔翻书又不用使劲。”
    怀庆公主心都飞了,“我去看看他。”
    金枝玉叶,说做就做,居然一阵风似的走了。偏殿里只剩下朱守谦和姚妙仪无言相对。
    □□怀庆公主不在了,姚妙仪以为朱守谦会继续讥讽自己,可是怀庆公主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后,朱守谦冷冰冰的脸色蓦地一变,瞬间从冰山变成了春日暖阳!
    “表妹!”朱守谦有些激动的快步走近,伸手想学着小时候那样摸一摸姚妙仪的头顶,走到一半,想起表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就垂下了手,声音带着微颤,低声说道:
    “我知道你是凤儿。”
    怎么变脸如翻书?十年不见,铁柱哥哥仿佛换了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壳子,也换了一副弯弯绕绕的心肠。
    姚妙仪说道:“我不是——”
    “嘘!”就像儿时一样,朱守谦将自己的食指竖在了姚妙仪的唇边,小时候是粗短白胖、如今是骨肉均停,纤长有力,指甲修剪的堪称完美。
    朱守谦低声说道:“我知道的,你其实没有忘记过去。但是既然一直不来金陵投亲,直到现在还借口失忆否认,肯定有你的苦衷,我不会勉强你。”
    “谢家只剩下我们两人了。”朱守谦眼里蓦地腾起冲天的怨恨,“当年外祖父和我父亲相继被构陷谋反,至今都没洗脱罪名。谢家灭了满门都还不够,连两个出嫁女都不肯放过。你母亲被刺杀,而我娘是……我娘其实是心灰意冷,自尽而亡,可是偏偏有人编排说她是畏罪自尽!”
    “这世道……已经没有公正可言,颠倒黑白,堪错忠奸。这名利场是一团污秽、群魔乱舞!”表哥平静谦和的外表下,压抑十年的愤恨转化为一股滔天的戾气,遇到契机就会冲出来张牙舞爪,恍若坠入魔道。
    “红尘就是地狱。”朱守谦指着窗外的璃瓦黄墙,整个身体却似乎都罩在拨不开的阴霾之中,苦笑道:“皇宫也是如此,我被接进宫里,只是昭显皇上‘仁慈宽厚’的名声罢了,何必把你也卷来呢。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姚妙仪觉得自己身世悲惨,此刻觉得表哥其实更加悲催。他也不信自己的外公和父亲能够做出谋反的事情,可却无奈的被迫接受现实,顶着“守谦”二字在皇宫里生活,这十年明面上和诸位皇子一样,可是暗地里应该受了不少委屈和冷眼。
    可是他连躲藏的机会都没有,被迫直面人生。
    姚妙仪的心不是铁打的,那么多的试探和追问都挺过来了。可是亲表哥一席话,却拨动了内心最脆弱无助的一根弦,仿佛又回到过去她还是个在父母怀里撒娇小姑娘的时候,对整个世界都怀着善意的猜测,对所有人都不设防。
    只觉得脸上一片冰凉,抹了一把,不知早已何时泪流满面了。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哭起来,就像是下暴雨似的。”朱守谦正待掏出帕子给表妹擦泪,外头门扉似乎响了三下,正是之前和心腹宫人约定的暗号。
    朱守谦忙收回手,面色一肃,恢复了刚才冷眼旁观的样子,用正常的声调说道:
    “姚姑娘,好话歹话今日都撂在这里,你自己掂量,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外面踩着积雪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越来越重,一个老宫人走进偏殿,正是在东宫给姚妙仪带来马皇后赏赐的女官。
    这个女官看来在宫里很受尊敬,就连朱守谦也点头打招呼,“朱尚宫。”
    宫廷女官中,尚宫是五品,品级最高的女官。
    朱尚宫本来无名无姓,乱世流离的女子,后来服侍马皇后有功,不仅封了五品的尚宫女官,还赐了国姓朱,在宫中地位超然,皇子皇女们都很尊重她。
    朱尚宫说道:“皇后娘娘醒了,宣姚姑娘觐见。”
    “是。”姚妙仪整了整衣襟,跟在身后。朱守谦又换了一张脸,撒娇似的说道:“朱尚宫,我也跟去瞧瞧,免得叔祖母被蒙骗了。”
    朱尚宫看着朱守谦的目光很柔和,笑道:“皇后娘娘自有定夺,郡王别瞎搀和了。听话,听说皇上今日下午很可能亲自去大本堂考校功课,赶紧温书去吧。”
    一听说“考校”二字,朱守谦就皱了眉,愁眉苦脸的说道:“又要考?上次考校武艺,我都被打趴下了,这会子还疼呢。”
    “这次可能是考四书。”朱尚宫笑道:“再说了,皇上马上得天下,要后代子孙文武并举,打趴下算什么?听说二殿下被皇上打的至今都起不了床呢。”
    二皇子朱樉和三皇子朱一样,都是李淑妃所生。
    朱守谦说道:“其实二叔挨打,不是考校功课的缘故,是因……唉,反正就是二叔做错事了,说了不该说的话,被皇上责罚——朱尚宫,那我先回大本堂了。”
    朱尚宫说道:“去吧,好好准备,你最近都瘦了,这身子骨可没有二皇子经打。”
    朱守谦看似和朱尚宫闲聊,其实在暗示姚妙仪慎言,不要说“不该说的话”。姚妙仪心领神会,跟着朱尚宫去正殿觐见马皇后。
    马皇后正在用中午饭,居然直接招呼姚妙仪坐下和她一起用饭。虽为一国之母,马皇后的生活向来勤俭节约,毫不铺张,平日里正餐也不过是两荤两素、一叠春不老咸菜(其实就是雪里蕻),一个汤而已。
    “你从苏州来,我叫御厨房加了两道苏州菜,花篮鳜鱼卷和胭脂鹅脯肉,你尝尝,是不是家乡的味道。”
    姚妙仪有些愕然,原本以为进坤宁宫要经受“重重考验”,类似审理囚犯般,软硬皆施,连连追问的。可是马皇后对她十分亲热的样子,亲手加夹了几筷子苏州菜放在姚妙仪的碗里,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者。
    别说是家乡熟悉的味道了,就是砒/霜也要吃下去啊!
    ☆、第43章 冥昭瞢暗
    既来之,则食之。
    被一连串的惊险经历打磨出了城府。姚妙仪坦然的陪着马皇后用午饭。两人边吃边聊,马皇后轻描淡写的问了一些她在苏州时的生活、姚家都有那些人、姚大伯多大年纪等等,均是琐碎的家务事。
    就当姚妙仪以为马皇后会一直家长里短下去时,马皇后突然话题一转,“听说守谦和你见面了,他态度有些冷淡,还颇有微词?”
    姚妙仪说道:“怀庆公主说民女是当年失踪的魏国公嫡长女徐凤,郡王不以为然。”
    马皇后问道:“你怎么看待自己的身世?”
    姚妙仪说道:“父精母血,生恩如山;义父含辛茹苦,养恩难忘。妙仪生恩养恩都要报答。只是妙仪早已不记得儿时往事,总不能因贪慕富贵,而错认生恩,岂不是对亲生父母大不敬?况且冒认皇亲是重罪,妙仪不能因贪恋而连累了义父和姚家人。”
    马皇后沉吟片刻,说道:“不被富贵迷了眼,你是个重情重义的明白人。”
    姚妙仪说道:“皇后娘娘过奖了,妙仪其实也是个追名逐利的,名利是安身立业的根本。有地位、有银子,百和堂才能在天子脚下继续开下去,妙仪打小就在姚记药铺学医打杂,深知谋生不易,败亡却最快。”
    姚妙仪捧着手中的饭碗,“手中的碗有多大,就吃多少饭。贪得无厌,凭着小聪明能够风光一时,却不能风光一世。小心谨慎些,方始终能有一碗安生饭吃,也能保住家人捧稳各自的饭碗。”
    这话说的极俗,马皇后听的却很入耳,笑道:“你们这一辈的小姑娘呀,都没吃过苦,脚都没粘过泥,说话文绉绉、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散了。你是个很有趣的姑娘,以后时常进宫陪我说说话。”
    有了马皇后这个大靠山,何乐而不为。姚妙仪说道:“是。”
    话音刚落,外头朱尚宫笑着进来说道:“娘娘,庆阳公主求见。”
    庆阳公主是朱元璋的侄女,本应该封郡主的,但朱元璋破例封了公主。当年杏娘被丈夫投/毒横死一案,就是庆阳公主要四堂弟朱棣帮忙破案的。
    马皇后忙说道:“快叫她进来。”
    庆阳公主年纪最长,已经是中年妇人了。她身形微微有些发福,穿着轻裘皮裙,一派富贵风光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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