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专注,好像视野中只有她的存在。
    孟七七揣着一颗欢喜的心进了宫,一踏上祥云宫的地界,脸上的笑容登时消散了许多。
    毓肃帝驾崩之后,胡淑妃被尊为胡太妃,移居祥云宫。孟狄获登基为帝,称归元,改年号为中兴;怡华宫也由成为皇后的李贤华女士入主了。孟七七当时比较尴尬,如果继续留在宫里,到底是该住在怡华宫,还是住到祥云宫呢?感情上,自然是住在怡华宫;可是从理智上来讲,胡太妃一定要留她住在祥云宫,带在自己身边的。
    孟七七就好像是胡太妃煮了六年的鸭子。胡太妃不会就这么让她飞走的。
    最后折衷的办法,就是孟七七自己提出来的,她搬到宫外去,建一座公主府。这法子两边都能接受。胡太妃认为煮熟的鸭子只要没有旁人的唆使,很难自己插翅飞走;而李贤华女士则是,只要女儿能离开胡家那女人,不要耳濡目染走上不好的道路——那就别无所求了。
    孟七七搬到公主府后,十九长公主来过一次,点评道:“这府邸不错,看得我也想搬出来了。”然而十九长公主到底没能搬出来,胡太妃将她攥在手心,不肯放人。十九长公主大约也不是真的要离开禁宫,见母妃执意不肯,也就渐渐歇了心思,在祥云宫辟出一间小佛堂,每日在那里面消磨时光。
    果然孟七七这次进了祥云宫,便看到十九长公主与马庆忠都陪在胡太妃身边。
    胡太妃正在修剪一株牡丹,她手持银剪,仔仔细细打量着花枝,找寻着落剪之处。
    “给太妃娘娘请安。”
    “安阳公主来啦。”胡太妃淡淡笑道,她原本就有令人如沐春风的气度,自毓肃帝去了之后,这三年她越发臻于娴静。从前孟七七还见过她偶尔锋芒毕露的样子,这三年却是一次都没有见过了。胡太妃好似已经把她自己磨成了一粒圆润的珍珠,不管旁人怎么说怎么做,都无法使她的内里产生一丝动荡了。
    “是,听说娘娘传召我。”孟七七走上前来,接过宫女手中的银盘,亲自托给胡太妃。撇开别的不谈,她住在怡华宫的六年,起居饮食胡太妃都是过问的,花费用度也都是胡家出的。虽然她深知当初胡太妃是为了什么才把自己养在身边,但是人非草木,朝夕相处了六年,也并非没有感情在里面。
    “倒也没有旁的事情,刚好庆忠也来了,唤你来一起吃个饭。”胡太妃浅浅笑着,手持银剪,拇指轻叩,“咔”的一声,一朵开得正盛的红牡丹便夭折下来,栽落于孟七七手捧的银盘上。
    孟七七睫毛颤了一下,笑道:“是我不好,许久没来陪您用膳了。”她心里其实在抓狂,这种情况你说要怎么办?胡太妃也没说什么,对不对?意思大家都懂,但是胡太妃没明指出来——而且她和马庆忠这事儿,是大家默认了许多年的。
    三年前,毓肃帝还没挂那会儿,马家和胡家一度催逼甚急,好像当时就要正式订下孟七七与马庆忠的婚事,昭告天下一般。恰好那时候孟七七的大哥出了事,下了天牢。形势一时间不甚明朗,于是胡马两家便暂且放过了孟七七,准备观望几个月再说——没想到这一观望,皇帝都换人做了。紧跟着三年孝期,倒是让孟七七松了一口气。
    虽说也有些皇帝以月代年,甚至以日代年来守孝的;但是架不住也有真的孝子贤孙一定要一五一十守满的,是不是?不能拦着不让人家守孝吧?
    到今年五月,便是三年孝期也过了。孟七七身上已经没有“抵抗与马庆忠婚事”的护身符了。而且她年纪也十三岁了,马庆忠比她大两岁,这个年纪定亲,而后成婚,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再有嘛。”胡太妃慢慢悠悠道:“听说明年会试的主考官定下来了?”
    孟七七听了这话,心里反倒清明起来,不似先前那般焦躁了。这才是胡太妃今天传召她来的真实意图吧?马庆忠那事儿反倒是个可有可无的幌子。
    南朝科举分为常科与制科两种。胡太妃此处所说的会试便是常科考试的一种。常科的科目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多种。其中明法、明算、明字等科,不为人重视。俊士等科不经常举行,秀才一科,在南朝初期要求很高,在柔嘉皇太后时期渐废。所以,明经、进士两科便成为常科的主要科目。
    其中进士这一科又尤其重要。现如今的两朝宰相王如元,便是进士出身。常科录取首先经尚书省礼部试合格后,进士科分甲乙科,但是这仅仅是获得出身,而后须再经吏部试方可入仕。
    换句话说,掌握了这一批批的进士,就能掌握今后大半个朝廷。
    所以每年选定主考官之事,就成了世家与财阀之间的一场大战。
    为什么主考官的选择如此重要呢?
    要知道南朝的科举考试仍保留前朝遗留下来的誉望风气,主考官并非单凭考生的成绩而定等第,还考虑考生的知名程度,故应考前,考生必云集京师,竞将自己的得意作品,送呈京师的达官贵人,以邀名誉,观素学,以期即使临场失准,亦可被录取。这种行为在南朝是被允许的,而且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做“公卷制”。
    当考生是否及第,有主考官的主观考量、而且是比较大程度上的主观考量在里面的时候,这个主考官是哪边的人,就很值得注意了。
    孟七七见胡太妃问起,知道了她这次传召究竟是为了什么,心里有底,面上便从容笑道:“此事我还真不太清楚,不如等我这几日向父皇问一问,再回您的话?”
    胡太妃看了她一眼,轻轻道:“你不用去问皇帝,本宫来告诉你。从前这进士会试,都是由吏部考功员外郎主持。今年改由礼部侍郎主持了。”
    “啊,原来如此,不过谁做主考官又有什么打紧,只要能为咱们南朝选出栋梁之才来,便都是好的。”孟七七现在也很会装傻打哈哈了。她当然知道吏部是财阀的根据地,礼部却是世家的大本营。她爹这次把主考官从吏部的人,换成了礼部的人,那是打了财阀一个大嘴巴。
    胡太妃笑了一声,把银剪轻轻放在银盘上,发出“吭啷”一声脆响,“你帮我给皇帝带句话。”
    孟七七恭敬笑道:“您请讲。”
    “就说……”胡太妃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老婆子还活着呢。”
    ☆、第50章 庆忠敢娶你就死定了
    孟七七没能在祥云宫用膳。
    怡华宫的李嬷嬷匆匆忙忙而来,“皇后娘娘听说安阳公主入宫,备了筵席,请公主过去呢。”
    胡太妃似笑非笑瞥了孟七七一眼,神色间的意思自然是“瞧瞧,你娘生怕我把你吃了呢”。
    孟七七只当做不明白胡太妃的意思,恭敬道别,跟着李嬷嬷去了怡华宫。
    从祥云宫往怡华宫走的路上,孟七七心情有些沉重。
    胡太妃的确还活着,但她也的确已经老了。
    人过了五十岁之后,老下去好像只是一个瞬间的事情。这个瞬间可能发生在五十岁那一年,也可能发生在八十岁的时候,甚至于是在死亡来临前那一刻。
    这种老,不是外表上的变化,白发也好,不再光滑的皮肤也罢,都不意味着真正的衰老。真正的衰老,是从人心里泛上来的,连呼吸间都透着暮气沉沉的味道。
    胡太妃现在,整个人就是暮气沉沉的。
    大约是从毓肃帝驾崩的那晚开始,胡太妃就迅速走向了衰老。再加上对唯一的女儿、十九长公主的担忧,胡太妃看起来,跟前几年有了很大变化。
    不过孟七七也知道,胡太妃正在自己调试这种状态。她六月里来祥云宫几次,都看到胡太妃穿了颜色鲜亮的衣服,不是在修剪花木,便是在观赏鱼鸟,乍看上去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感觉。
    可是事实上呢?
    事实上,孟狄获继位三年,一则是遵循“子不改父道”,二则是平苗疆之乱已经是捉襟见肘,无暇他顾。这三年的朝政便与毓肃帝那会儿没有太大变化。直到今年五月份,过了守孝之期,孟狄获这才在世家的支持下,大刀阔斧的改革起来。
    首当其冲第一点,就是要收走胡太妃手中的权利。
    孟狄获与世家原本以为有一场硬仗要打,毕竟没有人能心甘情愿就这样放到握在手中十几年的权利啊。谁知道胡太妃竟是丝毫不抵抗,一见孟狄获发了谕令,当日便停了她的“蓝封”。这一下出乎众人意料,世家有种憋足了劲一拳打出去,结果对面什么都没有的感觉——被闪得挺难受的。
    胡太妃这么配合,孟狄获与世家心中都越发七上八下起来,坚信她有极厉害的后手等着。警惕百倍得等了一个月,却发现胡太妃什么动静也没有,就是在祥云宫种种花,养养鱼,连她从前最讨厌吵闹的黄鹂鸟都养了几笼。
    想到这里,孟七七也难免为胡太妃感到唏嘘。
    胡太妃没有后招吗?有的。她的后招就是按照归元帝的要求,放权。然而她放的太快太多,世家一下子兜不住。她一放权,手下的人也集体“罢工”。从五月底胡太妃放权,到如今六月初,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朝中众人忙了个人仰马翻,现在也不过是苦苦支撑着场面。
    若是世家支撑不下去,还要翻过脸去请胡太妃再出山重掌大权,那可真就是笑话了。
    所以孟狄获最近也是焦头烂额。
    孟七七到达怡华宫的时候,已经都快过了用午膳的点了,她爹还在前朝忙着。只有她娘守着一桌筵席,等她来。
    一见孟七七进来,李贤华脸上严肃的颜色放缓了些,“祥云宫处没难为你吧?”
    孟七七坐到她娘身边,抱着她娘手臂,笑道:“怎么会呢,天下谁能难为到您女儿呀!您还不知道吧?”
    李贤华奇怪道:“知道什么?”
    孟七七哈哈一笑,手臂一挥,那叫一个豪情万丈,“您闺女我——可是咱们南朝如今最金贵的闺中女子。我爹是皇帝,我娘是皇后,谁敢难为我,封他家水井!”
    李贤华笑道:“看来是无碍了。”她放下心来,“用膳吧。都到这会儿了,也该饿了吧。”
    孟七七早就饥肠辘辘了,当即坐下来放开吃喝,她欢快进食了好一会儿,不经意间一抬头,却看到她娘正定定望着她。
    李贤华见孟七七抬头,叹了口气,道:“裹儿,不然你搬回禁宫来吧。哪怕是住到祥云宫去呢。你一个人在外面,娘心里实在不放心。”她摸着孟七七的肩膀,“那伙贼人还没捉到,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来?”
    李贤华这说的是上个月孟七七去玉林书院,回来路上险些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掳走之事。出事之后,李贤华一想起来,心里就是一阵后怕。她因为当初将孟七七留在京城数年,本就觉得对小女儿亏欠良多。再加上世家与胡马两家拉锯战,孟七七夹在中间难免要受些委屈。所以李贤华从前管教孟七七居多,现在却是越来越有溺爱的倾向了。
    孟七七听到她娘这话,顿时想起一则小故事来。说是乡下有两名农妇争子,都说那小孩子是自己的,乡邻无法判断,于是闹到衙门里。县官说,你们一人拽着孩子一只手,谁能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谁就是孩子的亲生母亲。俩农妇于是拽着孩子开始拉锯战,谁都不能赢谁,孩子痛得大哭。其中一名农妇先松了手,道,这孩子不是我的。那县官却把孩子判给了先松手的那位农妇。盖因天下的母亲,总是舍不得自己孩子受痛的。
    孟七七就好比是那个小孩,祥云宫和怡华宫是那两名农妇,要她选留在哪一处。如今她娘做了先放手的那一个。孟七七心里一酸,搂着李贤华的手臂,笑道:“上次事情是因为我没有防备,现在南宫表哥安排的暗卫都随时跟着我的。不会再出现那种事情了。”一边说着,心中却想着:胡太妃便对我有几分关怀照顾,可在她那里,我总越不过小十九姑姑去,也越不过马家兄妹去;她有她更亲的人,我也有我更亲的人。来日若是兵戈相见,那也实在不用客气的。
    用了午膳,孟七七陪着她娘说话。正是酷暑,她说着说着,眼皮就慢慢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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