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实际上谢安、谢万等代表的谢家,还坚持和王家站在同一战线,维护的也是王谢这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基业。
    所以谢万对临阵倒戈的郗家显然不会有什么好感。
    尤其是郗昙返回建康府之后,还没少鼓吹杜英的关中新政。
    这种以打压世家、平均地权、有教无类为核心的新政,俨然是符合暗弱的郗家之所需,却严重违背谢家所求的。
    因此郗愔还挺担心什么心思都藏不住的谢万会找茬闹事。
    谁知道这一次见到谢万,这家伙虽然明显对自己表露了不满,但终归还是没有说出来。
    而谢万如此老实的唯一原因······郗愔瞥了一眼仍然还在看着江边景色的谢安,心中了然。
    大概也只可能是因为谢安的存在了。
    谢安并没有比谢万大几个月,但两人看上去,一个已经鬓角发白,一个却还是意气风发,俨然是两个年岁的人。
    这些年,谢安在会稽,看似是悠游林下,但是实际上兼并土地、圈围湖山、蚕食会稽各家、逼迫吴郡世家向北收缩并让出钱塘等肥沃田野······林下闲散之间,谢安所做的事一点儿都不少。
    这大概也是因为他并不想前来建康府为官的原因。
    同样,谢家在会稽这等南渡世家云集之地越来越重的话语权,也让朝廷注意到谢安的手腕,自然希望谢安入朝为官,这样既可以让谢安的才能应用在天下治理上,也可以避免谢家在这般人物的带领下,继续在会稽搅风搅雨。
    谢安终归是选择北上了。
    他没有接受朝廷的任命,只是承担起了谢奕根本没有承担的谢家家主之重任,结交各路官宦。
    与此同时,谢安在背后运作,调谢万北上寿春,担任镇西将军主簿。
    这一举动,明眼人自然能够看穿个中意图。
    谢万久在都中,缺乏历练,前去寿春,有谢尚以及谢家部曲手把手的教导他,他可以更快的抹去棱角,蜕变为和谢尚、谢奕相差无几的沙场战将。
    当然,就算谢万真的不是打仗的材料,以他的腹中文书韬略,治理一方州郡还是可行的。
    因此谢尚一旦撒手人寰,那谢万就是谢安选定的接班者,到时候谢安也必定在都中全力运作舆论,把谢万推上镇西将军的位置。
    谢万的资历不够,只能现在恶补。
    这枚被谢安拈在手中许久的棋子,终于落下。
    一落,似就是阵眼所在。
    淮南之重要,天下各方的体会,恐怕都不如江左中人。
    除此之外,谢安自然也是打算通过这种方式来告诉建康府的所有人,谢万这个被他摆在建康府充当接受谢家各种荣耀赏赐的挡箭牌,谢安已经不需要了。
    他来了,他静观涛生云灭,他亲自等待并将抓住最关键的机会。
    朝廷虽然现在还没有任命谢安的风声,但是郗愔相信,很快就会来临。
    一开始没有吹出来的风,吹起来的时候,才最是猛烈。
    “方回,方才之问,汝有何高见?”谢安注意到了郗愔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
    郗愔叹了一口气:
    “后人是否记得,余无从知晓。只要不是做出了什么惊世骇俗之举,后人多半是不记得的。
    但是想要惊世骇俗,谈何容易,我等也不是大司马,亦不愿意去学大司马。”
    说到这里,郗愔却先无奈的笑了一声,以表示不屑。
    谢安却没有笑。
    郗愔说的自然是桓温那一句“不能流芳百世,便要遗臭万年”。
    这句话,或许说出了不知多少被世家压制的寒门子弟们的心声,因为他们拼搏一生,有可能也只是一个碌碌无名的小官吏。而世家子弟从一诞生,就往往博得朝野瞩目。
    但世家子弟们,当然对桓温这种不择手段的博取名声方式非常不屑。
    “我等虽不会学大司马,”谢安淡淡说道,“可若天下寒门子弟都这么想,那么总会有人真的趁乱而起,流芳百世,也会有人自不量力却搅动风云。”
    “这倒是不假······”郗愔应道,同时他正想问谢安为什么在送别的时候想到这些。
    但郗愔骤然间想到,多说多错,谢安非得要和现在非敌非友的自己讨论这个话题,又是什么目的?
    但郗愔不问,谢安却自顾自的说道:
    “如今也正有那么一些人,想要天下人都这样想。我们的太平安定,或许真的要被打乱了。”
    说到这儿,谢安喃喃说道:
    “流芳百世,流芳百世······”
    郗愔登时明白了谢安的意思。
    让寒门子弟们得到受教育的机会,从而更多的参与到天下大事之中,这是关中正在推行的。
    谢安这是在提醒郗愔,关中新政,会让更多有野心的人寻到晋身之道。
    这天下,也会随之更加混乱。
    尤其是关中继续向外拓张,这些人也会随着关中的拓张而逐渐走向天下各个角落,直接威胁到江左的太平。
    一旦郗愔附和谢安,谢安就能够宣扬出去,说郗愔其实是赞同世家制度、反对关中新政的。
    郗愔从来不怀疑世家的舆论宣传手段。
    无论是当初谢道韫中庭咏雪,还是后来谢安悠游东山,为什么会在短短时间内为天下所知?
    郗愔相信,这背后肯定有一只来自谢家的无形之手推动。
    掌控风评和舆论,这,应当是谢安这些年为谢家建立起来的撒手锏之一。
    眼前的这个人,从诗文到家族管理,几乎把除了做官之外的其余所有事都做到了极致。
    所以相同的年岁,谢安比谢万看上去要老很多。
    郗愔勉强挤出来一点儿笑容。
    霎时间,他有一种自己今天就不该来的冲动。
    谢安拍了拍手:
    “我们回去吧,北来之风,甚至寒冷啊!”
    郗愔撇了撇嘴,清明时节了,天气转暖,哪有什么风寒?
    不过他旋即意识到,谢安话里有话。
    这一下,郗愔是彻底闭上嘴,一言不发了。
    “报!启禀三家主,姑孰来信。”一名谢家家臣急匆匆而来。
    谢安接过来,拆开,对着郗愔扬了扬:
    “方回兄可要一看?”
    郗愔下意识的又退开两步:“尔家私事,余还是不看的为好。”
    谢安叹了一口气:
    “也没有什么,大司马想要征召余为军中主簿。”
    “什么?!”郗愔一时间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谢安将那信随手在风中一丢,显然一点儿尊重都不打算留给桓温,喃喃说道:
    “他也要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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