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早晨离开邵清的宅子后,慢慢往汴河方向走回沈馥之的饭铺帮厨。
    昨日西园劳碌一整天,沈姚等人回到云江坊家中,再无余力做其他的炊事,因而今日,姚欢和美团没有卤好的鸡爪子送去明月楼了。
    姚欢于是稍得闲心,一路细瞧各种商铺小肆,乃至路边摊的业态。
    她尤其对于碾磨各种“粉”的小工具感兴趣。
    中药铺前小学徒用的药碾子,和茶坊里那种将片叶茶磨成粉的中空石墨,姚欢觉得,都可以尝试着磨咖啡豆。
    反正,倘使自己真的弄到了咖啡豆,烘烤后压粉的话,由于无法在这个时代采取意式高温压滤,咖啡粉也不必磨得多么细。
    粗糖块那般即可。
    然后像宋人用汤瓶煮茶那般,找直口的瓷瓶盛了冲热水,再以法压咖啡壶的原理沥渣饮用。
    姚欢如此盘算着,见到几间精致整洁的茶坊时,甚至畅想,不久的将来,自己说不定也能开起这般面积的咖啡屋,卖法式压滤清咖,或者加了牛乳的拿铁。
    还可以搭配鸡汁咸齑冷淘、猪下水炊饼、去骨鸡爪菘菜色拉……
    那星巴克里头,不也搭配着卖意大利面、黑椒菌菇牛肉卷饼和鸡胸肉玉米生菜色拉嘛。
    唔,还有素食。自己穿来前,化疗的间歇,去医院楼下散步,看到星巴克推广“植物肉”来着。看看开封城的名流士大夫们,甭管信不信佛,吃素的也不少。
    对了,没准真能一炮走红,然后像星巴克那样开连锁店,从东水门一直开到金明池,端午节和中秋节还能顺带着旺销一把咖啡味儿的粽子和月饼。
    这样不到三十岁就能财务自由,带上姨母回她杭州老家,西湖边置办一栋湖景豪宅,成功躲过金兵汴京之围。
    完美!
    呀,邵先生,你可千万要给力,你那什么西域胡商朋友,最好是阿拉伯人,而且是随身带着咖啡豆儿的阿拉伯人。
    更理想的是,你明年能考中进士,教开封城里哪个四五品官员的家仆在龙虎榜下捉住,招为女婿,然后官运带来财运,作为天使投资人投我的咖啡连锁店……
    姚欢越想越欢,不由得神思如鸾鸟,扶摇直上,在高爽的秋日晴空中畅快地打转。
    午间最繁忙的用餐时段过后,姚欢去后厨向沈馥之道:“姨母,我跑一趟明月楼,和孟掌柜结一下卖鸡脚的帐。”
    “好,要美团一道去不?”沈馥之正在趁着空闲调制蘸酱,边说边望了一眼蹲在几个大水桶之间洗碗的美团。
    姚欢道:“不用,让美团忙吧,我又不是那李校书家的千金,上街离不得人陪。”
    沈馥之莞尔。
    她原还觉得,外甥女自尽不成后,恢复元气也忒快了些,连带性子也变得开朗活泼许多,不免纳闷疑惑。
    但渐渐地,沈馥之越看姚欢越正常。
    这孩子举手投足间的伶俐和好学好问,可不就像她母亲少年时。
    她母亲当年,可是颇得沈括沈公青眼的族中子弟,称赞其若是男儿身,进士及第、朱紫加身亦可期。
    雏凤清于老凤声,有何奇怪。
    且说姚欢离了铺子,笃悠悠地往明月楼方向走,待估摸着正在饭铺门口洒扫忙碌的阿四看不见自己了,便倏地拐弯,向东边春明坊里走。
    她其实,不是要去明月楼拿钱,而是要去春明坊找一个陌生人。
    ……
    昨日申时,西园曲终人散后,驸马家那个叫胭脂的美貌小婢女,见姚欢正在拾掇自家带来的箧筐,忽地偷偷拽住了她说话。
    “姚娘子,俺瞧你就是个热心快肠的姊姊,方才又听说你们住在东边春明坊附近,胭脂也是冒昧,可否托你走一趟春明坊,帮我带个口信。”
    姚欢彼时,刚经历了炊事员、侍应生、脱口唱演员三重工作,正是从神经高度紧张中放松下来的状态,头脑似乎又够用了些。
    她捕捉到了胭脂眼中的一丝怯意,遂直言道:“胭脂娘子,多谢你今日对吾家的指点与照拂,可是容我问一句,王公和李夫人,一看就是宅心仁厚的家主,难道贵府对仆婢会苛刻到如此地步,就算仆婢言明情由,也不许踏出府门半步吗?方才席间,我明明听见,晏公还问起翠袖姑娘的休沐假期。”
    胭脂心道,这姚家娘子,果然不是等闲的市肆商贩,她在酒宴上举重若轻地就转圜了场面,自然也并非哄上几句便能差遣之人。
    倒不如,与她将实话说透了。
    “姚娘子,”胭脂压低了嗓子,叹口气道,“都道是,交浅言深,多有蹊跷。但俺今日相托,却要请娘子放心,乃是和娘子带着令弟讨生活一样,是桩寻常人伦之事。俺,俺当家的,在春明坊的云山小筑做护院,俺们的孩儿,由婆婆带着,住在乡间。昨晚间,王公与李夫人忽然说起,做完这次雅集,他们要去寺中礼佛,临时放俺和其他几个养娘二日假……”
    姚欢听胭脂把来龙去脉说囫囵了,方明白,这丫鬟是想提前将消息带给自己男人,让男人启程去把孩子接到开封城,正好凑上她休假,一家三口能团聚。
    这就是通讯不发达的古代啊,底层老百姓要谋划一次远距离联络,有多难。
    没想到这个胭脂,看着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娇俏少女,竟已是孩子的妈妈。
    难怪方才在宴席上,姚欢注意到,王诜家的其他婢子,虽不至于卖弄姿色与伶俐,但多多少少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表现欲,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婢子石青,眼神竟比歌姬翠袖还灵活似的,全然不是在灶间与姨母沈馥之打交道时的收敛自持。
    唯独这个模样最俊的胭脂,倒像后世酒店大堂的领路机器人,做事麻利、路线稳定,却浑无风情。
    在这个女性很难接受教育、出来工作、参与社会管理的时代,好相貌是估值很高的资本。可眼前这个胭脂,却好像很早就放弃了利用这种资本的可能。
    有时候,越是看起来美貌惑人的姑娘,或许越是心地简单,肚子里盘算来盘算去的,无非就是和老公孩子开开心心逛个街。
    姚欢见她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避讳自己的最后一个疑问:“你原来早就嫁人了呵,王公与李夫人可知晓?”
    胭脂道:“我是李夫人作主买来府里的,李夫人心善,我怎会蒙骗于她。旁的人,多说无益。正因李夫人体恤我,我平日里才更小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告假出府,与俺男人相会。”
    唉,真是不容易。
    千百年来,底层打工的最苦。
    男的做保安,女的做保姆,娃娃在老家做留守儿童,彼此不说相隔天涯,可一年也见不了几次。
    姚欢遂爽快道:“行,胭脂娘子,我明日就去带口信给你男人。你们一家,团聚游玩的时候,来吾家饭铺啊,我请你们吃烤腰子炙猪肠。对了,那个云山小筑,是个茶楼?”
    胭脂嗫嚅道:“卖茶,卖饭,也卖酒,门口摆的红栀子灯上,有个箬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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