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徐好好到底是专业乐师,她请姚欢再将那简化版的《临安遗恨》一段段弹了,只偶尔请姚欢停住,瞥一眼姚欢用的是哪根弦,或者询问一句用何指法,大部分时间,徐好好则仅凭耳朵听,就能飞快地落笔,以“上、尺、工、凡”等字,写下每个音对应的琴弦位置,以及指法力度等。
    姚欢心道,这便是北宋时已经常用的工尺谱了。
    人类文明在很早的时候,就出现了音乐,但如何将转瞬即逝的美妙乐音记录下来,也就是所谓的记谱方法,却曾困扰人类许久。
    不算以阿拉伯数字为元素的简谱,各国音乐家公认的优秀而科学的记谱方式,其实只有两种。
    一种是意大利文艺复兴以后才得以完善的五线谱,一种则是中国人在古代就已经使用的工尺谱及减字谱等。
    与五线谱用线和符号的方式不同,中国的记谱方法用的是“字”,包括部首偏旁等。
    汉字的独特复杂而科学的结构,使得用“字”记录的曲谱,可以针对不同的乐器,表达弦的位置、音的高低、指法的特点、演奏的方式。
    姚欢亲眼看到一位宋代的女乐师是如何记谱后,心中再次感慨,难怪中国人普遍比较聪明。
    算盘,算筹,工尺谱,筷子……在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中国人都在使用这么开发大脑的工具与方法,怎么会脑残呢。
    如此,两厢配合,刚刚交了申时,徐好好便记好了谱。
    她起身,向姚欢深深作揖:“师傅有言,我们乐人,得赐一良谱,不啻于祖师爷赏饭吃。”
    因又取出方才进屋去准备好的绢包:“这是两百文,请娘子笑纳。”
    姚欢一愣,还有钱拿?
    古人真是礼数周到。
    可是,怎好拿她的钱,她过得那么艰辛。何况这谱子也不是我原创……
    李师师却和声细气道:“姚娘子收下吧,这确是行里的规矩,习艺之人,规矩大过天,更不可失了该有的体面。”
    姚欢只得一面道谢,一面接了钱。
    这徐好好虽不及李师师貌美,脾气也大,但确实也是个骨子里的体面人。
    原本,姚欢对与李师师合作的提议,还会顾虑自己是否会交浅言深。不料上回风荷楼与徐好好一别后,李师师主动向姚欢透露了意向,当真正中姚欢下怀。
    姚欢今日,当然愿意帮李师师推波助澜一番。
    她于是凝神正色道:“两位既然在琴艺、筝艺和歌艺上都有如此造诣,何不一同开设私塾,教授音律呢?”
    “私塾?”徐好好弯眉一挑,静静地看着姚欢,等她说下去。
    姚欢继续道:“我家饭铺此前为宫里置办酒宴,是我去送的菜食。后来我又去御膳所当了几日差。听闻宫中内侍道,宫里不但会从市肆里叫酒席吃食,一些盛大的礼会,还会从瓦子里宣召艺人进宫说唱或奏乐,并不只依靠教坊。”
    李师师会心,点头道:“确是如此,这样的人,被称作祇应人。”
    徐好好轻轻冷笑一声,亦开口道:“国朝刚立之际,教坊本隶属宣徽院,由正副两名内侍宦官执领。元丰改制,教坊归于外朝省寺,外臣领之,教坊的首领,虽由天子家奴成了堂堂臣子,坊内伶人的腰杆也比往日挺直了些,但渐渐的,却是管事的多、干事的少,好好的排曲练曲无人张罗,教坊伶人的本事,自是越来越及不上市井瓦肆之人了。”
    显然,她并不认为自己的水平,就逊于内教坊的人。甚至,还可能高得多。
    姚欢则并不认为徐好好在吹牛。一则,那日赵明诚等小文士们的肯定,已印证了徐好好的水准,再则,这也是北宋市井文化蓬勃发展后的一个必然结果。
    徐好好说的,不就是国营饭店及不上那些充分参与市场竞争的馆子吗?
    没有公帑养着你,你就得打起全副精神、使出浑身解数地,去自由市场里打拼、讨生活。
    勾栏瓦子为什么出牛人?那是因为,全开封不知开了多少家场子。你说得不好,唱得难听,弹得货不对版,开封百姓就不会掏钱给你,你就得饿死。
    勾栏瓦子的艺人们,初出茅庐之际,既没有朝廷一纸公文要求各坊的百姓都去打卡,也没有干爹干娘砸几个亿、请来一众德艺双馨的演员当配角,捧一个除了五官美艳外、演啥都不行的主角。
    这些艺人,是全靠真本事,得一声喝彩、得一吊赏钱的。
    姚欢于是接上徐好好的话:“既如此,无论宫中,还是市肆,以及京官们的家中,都是需要雨后春笋般的年轻伶人、乐人的,二位娘子为何不像那些教说书的、教杂剧的师傅们一样,开个私塾呢。也……不必在正店酒楼里,受闲气。”
    徐好好不语,似在沉思,俄顷又看着李师师道:“你以为如何?”
    李师师倒也坦诚:“小师姐,我此番回京,左右是不愿再过回权臣家伎的日子的。如今在大宋,你我这样的人,俱是良籍,为何就不能像那些教授文章经义的夫子们那般,也得个体面的先生二字呢?”
    姚欢莞尔一笑,开始商业自吹:“我虽于音律上不过是半桶水的三脚猫功夫,但厨艺本事也是得过向太后和皇后嘉赏的,官家还为我的饮子题下御笔。我此前去东华门外看过铺子,有个临界的二层小楼,原本是做正店酒肆的,每月赁钱五贯。因是公屋的数十倍,我一人承担不起,才生了去寻公屋的念头,不想师师娘子说,朝廷的公屋,仅给容身之用。如此,二位娘子或可与我合赁一处,二楼给娘子们教琴教歌。一楼给我开铺子,卖饮子、卖吃食,如何?”
    她话音刚落,便听身后响起一个有金玉之质的男子声音:“金明池畔一栋园林小院,每月赁钱须三十贯。东华门外那样的市口,每月五贯,确是不贵。”
    姚欢回头。
    待看清来人面目时,不由愕然一骇。
    只见内屋走出来一位须发皆白、苍老瘦削的男子,但听他的声音,起码应比苏颂年轻二十多岁,也就在五十左右。
    而令姚欢惊骇的原因是,这男子面上,沟沟壑壑,尽是疤痕。
    “师傅怎地起身了?”徐好好忙向男子道。
    “听你们说得热闹,起来看看。姚娘子,老夫吓到你了?真是抱歉。”
    他的嗓音,沉、润、稳,闻之令人神清心静。
    姚欢得了这般嗓音的安抚,觉得该抱歉的是自己,不该对他的面容一惊一乍。
    姚欢深深一福:“晚辈不知,怎么称呼先生?”
    她抬起双眸,大大方方地看着这男子,试图以此来补救刚才的表现。
    眼神甫一相接,姚欢的骇意转成了讶异。
    他的目光,怎地有似曾相似之感。
    男子双眸泛出慈意,向姚欢道:“老夫赵融,今日本也应出来见见姚娘子,替我这徒儿道一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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