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纬忙安抚道:“父亲莫虑,她若说出父亲曾让她办事,父亲自可向官家辩解,此女往昔纠缠于父亲却不得入府为妾,故而因痴爱成仇怨,出言诬毁父亲。”
    曾布撇撇嘴角:“你找说辞倒是溜得很。唔,她不是傻的,真被章惇所用,她更不会将我供出来,否则,宫里如何还能留她?她这点儿能安身立命的东西,瞬间便灰飞烟灭了。其实,章惇行事张狂粗疏,他收了张玉妍,我倒不太担心,弱将收强兵,玩不出花来。我担心的倒是,她会不会看中旁人。”
    曾布又问了几句曾纬今日礼部院试的情形,与他宽慰道,既是蔡京主考,他曾家的子弟真要是被黜落,亦是意料之中的事。
    曾纬听父亲这样讲,胸口一团隐隐的怨气又鲜明起来。
    此前勉励自己今岁春闱得中的,是父亲。
    朝廷已宣告蔡京知贡举,还要向官家说蔡京不是的,也是父亲。
    罢了罢了,都听父亲安排吧。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蔡京蔡卞两兄弟在官家跟前的风头,若有朝一日压过了章惇,父亲难道不需要一个能直接进入文德殿的帮手吗?
    父子二人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低幽谨慎的女声:“枢相,四郎,姚娘子好些了,奴去膳房,给姚娘子做吃食。”
    曾纬开门出去,向晴荷柔声道:“给我也端一碗来,你做的瓠羹,最得母亲真传。”
    晴荷面露喜色。
    曾纬加了一句:“你总要伺候她的。”
    晴荷忙表态:“奴愿意,愿意!”
    顿了顿,又怯生生地问:“那今日,奴的身份,不必教姚娘子知道吧?奴可要吩咐底下人莫多嘴多舌?”
    曾纬本想“嗯”一声,不知怎地,眼前忽然出现邵清抱着姚欢倒在地上的场面。
    “这有什么好避讳的,你服侍她吃完,就说要回我房里。”
    ......
    姚欢靠在客房的榻上。
    今日申时,她在人间。
    酉时至戌亥,在地狱。
    此刻是真正半夜三更魑魅横行的时辰,她却宛如身在天堂,被人菩萨似地供着。
    魏夫人的掌院女使带来的两个婢子,比美团年幼起码三四岁,还是后世高年级小学生的模样呢,伺候人的本事却当真了得,从沐浴到更衣再到扶上榻去掖好锦衾,一气呵成。
    屋中炭火烧得正暖。
    在热水中泡过的身体,终于摆脱了失温的彻骨寒凉感。
    在马车上,她惊魂甫定后,知晓曾府应是最安全的地方。正史在记载曾布对于向太后和孟皇后的支持上,不可能离谱。既然来曾府,曾布这样成熟的政治家,明日一待天明,必会带上她去面圣。
    姚欢当然也问起曾纬,他和邵清为何会突然出现,曾纬说了邵清发现苗灵素落下的柳叶刀。姚欢心头不免惊叹于邵清的机警敏锐,“他这救命之恩怎么谢呐”的话脱口而出,曾纬拍拍她道声“我记着,自会拜托阿父设法助他擢升”。
    此刻,想到这般靠谱的邵清,与巡卒们一起,在苏颂宅中,姚欢对于苏公的安全,也放心许多。
    思维一松弛,胃中的饥饿感,便分外清晰起来。
    晴荷端着盘碗进房时,姚欢更是精神大振!
    这香味是……腌笃鲜?
    她的鼻子不会出错!
    果然,晴荷将食盒往婢子摆上榻的木几上一放,姚欢先看到了那彭州白瓷莲瓣碗里的,可不就是后世的江南早春名菜——腌笃鲜。
    “腌”指的是火腿、咸肉等腌制肉类,“鲜”指的是指新鲜的猪肋排和春笋,“笃”指的是小火慢炖。
    二三月间,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腌笃鲜,是包邮区多少家庭晚餐桌上的标配啊。
    姚欢细瞧曾家的腌笃鲜,用的也是火腿、猪肋排和春笋。
    “这汤真香。”姚欢赞道。
    晴荷道:“每岁初春,府里必要备着这道汤羹。枢相和魏夫人,说来都是南边籍贯,不像北人这般只爱吃羊肉,府里更没有不吃猪肉的臭规矩。夫人总说,为了面子而错失美味,最是不值当。来,姚娘子赶紧先喝碗热汤驱驱寒。”
    姚欢哪里还与她客气,接过汤盅咕嘟嘟一口气灌下,又将里头的咸香的火腿、腴嫩的猪排和清鲜的春笋吃个干净。
    这才觉得整个人真正活了过来。
    晴荷忙又给她用筷子挑了半碗炒面,兜了一层浇头:“汤不顶饿,娘子再吃这瓠羹。府里头的瓠羹,魏夫人素来的规矩是,不用羊油炒面,故而不腻。浇头里除了瓠子呢,夫人加的是自酿的腌萝卜丁和兔腿丁,吃起来特别清酸开胃。”
    瓠羹这种点心,姚欢已经很熟悉。这是汴京最常见的市井饭食品种,乃用瓠瓜(甜葫芦)切丝,和各种肉类同煮成汤,浇在炒面或者烩面上。
    但加酸萝卜丁和兔腿丁的版本,姚欢还是头一次吃到。市肆里售卖的瓠子羹,店家还是会选择油脂多的肉类,而曾府这样的人家,确实就不太追求饭菜点心的高热量。
    姚欢当初吃过一顿魏夫人的拿手菜,回味了至少七八天。眼下这顿雪中送炭又不失鲜美精致的夜宵,尤其那腌笃鲜,更令她惊喜。
    爱吃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会做饭的人脾气不会太坏。
    这未来的婆婆,自己倒是可以和她常切磋切磋厨艺呐。
    姚欢狼吞虎咽地吃完瓠羹面,拿帛巾拭了嘴,晴荷忙和小婢子撤了食盆木几,又递来一个包得厚实的汤婆子。
    “姚娘子安寝吧,这两个小养娘就睡在墙边,你有事尽管喊她们起来。奴去四郎房里伺候了。”
    姚欢正要表达谢意,听到最后一句,不由一愣。
    什,什么叫“四郎房里”?
    “你不是魏夫人院中的?”
    晴荷仍是恭恭敬敬道:“奴现在是四郎的侍妾,姚娘子,将来曾府迎你进来,奴也是要服侍你的。”
    姚欢仿佛被一双手推搡了一下,重倒不重,却足够让她又从天堂回到真实的人间。
    她盯着眼前这好像后世国企那种礼貌周到、迎来送往的办公室主任一样的晴荷。
    侍妾二字的意思,不难理解。若放在这个时代,更不难理解。
    古今美食皆令人愉悦,古今商贾法式皆有共通之处,姚欢自忖或能于这两件事上悠游新时空,但若以曾纬为伴,哪里就能小家小宅地过二人世界去?
    曾府因了曾布的独特为官之道、太太平平过渡到崇宁年间,就算后来曾相公失势了,一大家子也不至于如《红楼梦》中被抄家的贾府一般。
    可是,这偌大的权贵豪门里,对她姚欢来讲,怎会真的只有一个热爱做菜和写词的婆婆、一个谪仙般倜傥多情的老公?
    去岁初秋,这晴荷还是丫鬟身份,如今已是曾纬的妾,四郎根本未提过,想来应是,这对于曾府这般家庭的儿郎来讲,太过寻常,有什么值得专门拿出来说的。
    “晴荷,谢谢你,你去歇……息吧。”
    姚欢掂着平和的语气道。
    晴荷福礼退下。
    小婢子吹了灯,屋中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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