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叶柔来到南朝后过的第二个腊八节。
    杨禹带着两个娃娃,午后就来到抚顺坊深处的邵宅。
    叶柔并未像左邻右舍那样准备腊八粥,而是蒸了两屉鳝鱼包子,又用剔下肉的鳝骨熬制浓浓的底汤,煮出一大锅菘菜馉饳。
    十冬腊月的鳝鱼,须砸开冰面才能艰难地钓到,贵是贵了些,肉质却是一年中最为肥腴的。
    叶柔觉得,不必理会这个节吃啥、那个节又吃啥的风俗。
    情郎爱吃鳝鱼,那就每个节都吃鳝鱼。
    两大两小围坐一处,吃完包子和馉饳,杨禹与叶柔道:“你帮梨姐儿穿个耳洞吧,我这当爹的,手笨。”
    梨姐儿是杨禹的女娃娃,过完年就五岁了。
    叶柔已晓得宋人有在腊八这日给家中女娃穿耳洞的习惯。
    她给梨姐儿披上袄子,让她不戴帽子在院里站得片刻、将小耳垂冻得冰凉些,再取来两颗黄豆,夹着耳垂揉啊揉,揉到耳垂成了薄片子,才一针戳透。
    梨姐儿本来就乖,叶柔的手又快,她并不觉得多疼,安静地趴在叶柔膝头。
    杨禹的长子,梨姐儿的哥哥,叫杨小山,是个八岁的半大小子了。小山的性子与妹妹一样,老实温和,亲娘死在洪水里后,他伤心沉郁了一阵,后来见爹爹结交的叶娘子很好相与,渐渐也恢复了少年人的明朗,笑的时候渐渐多起来。
    “叶娘子,灶灰我已经扫进簸箕里了,摆在门边。”小山跨进屋来汇报。
    开封是都城,家家户户不像乡里人家,烧灶后剩下的草木灰要留作储存种子之用,故而每日都卖给专门来收灶灰的人。
    叶柔点头笑道:“好的,谢谢你小山,去你爹爹那里,看看我给你买的新鞋子,可合脚。”
    眼前的情景,让杨禹的心头暖烘烘的。
    他因而更想确定同样暖烘烘的未来图景。
    “阿柔,姚娘子的胡豆树,如何了?”杨禹问道。
    叶柔就着油灯,挑出两截合适的茶叶梗,往梨姐儿的耳洞里塞了,用帕子拭去耳垂上几点血印子,一面去搭杨禹的话:“姚娘子人爽气,出的价码地道,胡商里主事的,估摸着开春雪化了,就能将东西弄进来。”
    她抬起头,望着杨禹,也是望着杨小山,与这对父子商量道:“若朝廷真的要种胡豆树,我去求姚娘子,让我们去惠州种,可好?”
    杨禹还没细思量,小山已开口道:“好!”
    莫道男娃娃晚熟,这句话在杨小山身上不适用。他自记事起,就生活在母亲对父亲不知钻营的抱怨中。母亲殁了,父亲丢了弓弩院的差事、沦为力工后,小山更是敏锐地感到,这座城市,若非生活着一个叶娘子,带给父亲的只有茫然,以及清醒后更深的痛苦。
    父亲爱他们,他也因此,比父亲更盼着,全家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华美而冰冷的城池。
    哥哥一叫好,小梨儿也稚声稚气地跟着说好。
    杨禹充满希望地笑了。
    “使得,使得。我们去惠州。”
    四人又吃了些干果,眼看要交戌时,杨禹起身准备带娃娃们归家。
    这邵宅毕竟还不是他们的家,叶柔将邵清作为“雇主”的宽容支持之见,传达给杨禹后,雇主越是不在家,杨禹越是顾忌分寸。
    送走杨禹,叶柔进到邵清房中,铺展好洗晒干净的被褥。她前些时日去东华门唱榜处打听章捷班师回朝的讯息后,估摸着邵清回城,应也就是这几日了。
    叶柔刚收拾停当,忽听院门被拍响。
    她疾步到得门边,但听熟悉的声音从门缝中传进来:“叶柔,是我。”
    邵清!
    叶柔喜道:回来得正是时候,还能赶着吃碗鳝骨汤煮馉饳。
    门开处,叶柔大吃一惊,邵清竟打横抱着姚娘子踏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姚娘子的弟弟。
    叶柔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呆愣愣地立着,
    大半年没回来的邵清,以淡然却无隔阂的口吻吩咐叶柔:“门口那车夫还等着,你将汝舟送回青江坊蔡学正和沈姨母宅子,再与两位长辈道一句,姚娘子在此处。旁的你也莫多问,汝舟自会与他们说。”
    ……
    邵清将姚欢放在榻上。
    从一路搂着她,再到将她放落自己的床榻,邵清与姚欢间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
    然而邵清又十分肯定,姚欢方才,没有要挣开自己怀抱的肢体暗示。
    仿佛因为,身体如一搜险些毁于飓风恶浪的小舟,终于避入安全的港湾后,她对于外界的反应,就倏地麻木了。
    如果不算汴河边为她验伤,以及在苏颂宅邸卷着她避开弩箭那次,邵清是头一回拥抱她,并且抱得这么久。
    但怀中人的状态,既意味着不抗拒,也意味着渺漠无一丝情动。
    这反倒大大减弱了邵清的局促。
    他更未因自己今夜的所见所历而沾沾自喜,浑无“老天在我一回京就送了个大礼”的感慨。
    他此刻,只关心姚欢那涣散的目光,何时能重新聚焦。
    “姚娘子,你可要饮些汤水?”他小心翼翼地问。
    邵清话音未落,忽见姚欢像被兽夹夹了尾巴的猫儿一般,噌地从榻上一跃而起,跳到地上。
    她回头看,眉眼唇鼻霎时扭曲,组合成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
    榻上,片刻前洁净如霜的枲麻床单上,一块不算大却触目惊心的血污。
    她瞪着眼睛与邵清道:“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姚欢当然知道,那不是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
    正因如此,她才觉得愤怒、暴躁直至恶心到要呕出来。
    她眼前出现那个神色诠释了教科书般的“低俗猥琐”的妇人,就像洋洋自得的巫婆,将那块淤血般的鸡心往她体内塞,一面还带着教训的口气道“未嫁而失贞,只有这玩意儿能保你的颜面”。
    在那陌生的屋子里醒过来时,身边哭哭啼啼的小汝舟被那恶妇训斥,已让姚欢陡然明白了恶妇的身份。
    她也意识到,恶妇的所为,针对的是姚家姑娘的躯壳。但她依然毫无迟滞地,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难怪上辈子看电影《风声》时,里头最恶劣的刑罚,是黄晓明所演的日籍军官,用游标卡尺丈量李冰冰所演的知识女性地下党员的身体部位。
    人非禽兽,越是精神世界构架完善的人,越是在意自己的尊严。
    被自己从品行到智识都鄙夷的人,轻易地就限制了反抗能力,然后用一颗破鸡心,进行从身体到人格上的全方位羞辱,这种创伤,远远甚于刀割火燎。
    姚欢在短暂的咬牙切齿后,又扑到榻边,将床单胡乱地抓起,试图揉成一团。
    邵清再次上前抱住她,一手控住她的肩头,一手果断地将床单从她手里扯走,扔在地上。
    这一回,邵清能感到怀里的人,开始发抖,继而额头抵住了他的肩窝,抽泣起来。
    邵清的臂膀环得更紧了,他的手掌却无抚动之状。
    他静默无言。
    他确定怀中女子有坚强的底色,也理解她身为凡胎尘骨的脆弱与崩溃的权利。
    这样的她,不应再经受“你当初怎地看上他”、“你们这大半年发生了何事”、“你今日又是如何入了圈套”的残忍盘问。
    她自己有修复的能力,此刻只需要真诚而安全的怀抱。
    待感到她的气息稍稍平稳了些,邵清才松开她,扶她在书案前坐了,柔声道:“我去生灶烧水,叶柔回来,让她寻她的衣裳给你换了。”
    姚欢抬起双眸:“谢谢你。”
    她好像确实回过神来一些,紧跟着又问:“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邵清道:“今日你能脱险,其实,并非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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