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铁轨是会穿过城市的。
    穿行的路口会设置路障,每逢有火车经过,路障就伴着叮叮的铃音被放下来。
    很快,就有火车就从面前跑过,一个个方块的小窗户,每个窗前都坐满来自天南海北的过客。他们偶尔会带着好奇的目光往窗外望,夜幕下的小城一片漆黑,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通往旅途终点的一段最不起眼的路程。
    身高相差无几的两个人影肩并肩,站在路旁看着火车,它从远方而来,当行驶过一半,又变成往远方而去。
    甘棠看着远去的火车上一个个灯火通明的小窗户,飞快切过的陌生旅人的剪影,不自觉地失了神。
    她天生就对这种明亮的,拥挤的,看起来嘈杂而有温度的存在心驰神往。
    那个从舅舅家门口跑回家的冬夜晚上,甘棠从这条路上跑过,正赶上火车经过,那种震撼让她至今难忘。
    那是灵魂深处都鼓动的感觉,灵魂很快撕裂,一半轻飘飘被塞进灯火通明的火车,伴着铃音和火车疾驰的噪音一路走远,一直到遥远的天边,另一半被抛弃在夜幕里,无声的嘶吼,翻腾,沉淀。
    铃音还在继续,高亢,激昂,仿佛没有止息。
    甘瑅对火车没什么兴趣,他看着甘棠。
    少女的眼眸明亮得难以直视,那上面映着来自火车的光,但那光只停留在表面。
    更深处涌动着的,那些更复杂深奥的东西,甘瑅看得到,读不懂。
    他虽读不懂甘棠的眼,但他能读懂甘棠的情绪。
    阴差阳错的是,正因剥离了繁复的表象,甘瑅反而比甘棠更早一步得到那个就连她自己都尚不清楚的结论。
    甘棠渴盼离开。她天生就不属于这座城,这里积蓄太多无法消解的苦痛,她在这里经历被抛弃,所以她更要抛弃这座城。
    这一刻甘瑅心里忽然涌起深切的绝望,那绝望让他化作飘在冰川雪域上的一点若隐若现的浮冰。
    他再没一刻比现在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姐姐想要逃脱的苦难中的一部分,也是这将被抛弃的城市的一部分。
    火车是救生艇,甘棠是落难者,而自己,只能是被留在原地,沉浮起落的浮冰。
    铃音戛然而止,火车已经奔远。
    甘棠轻声问,“跟妈挥手告别了么?”
    孙亦栀不可能在这趟火车上,甘棠知道,甘瑅也知道。
    但他只是点点头,“嗯,告别了。”
    甘棠扫了甘瑅一眼,有点奇怪他居然没再哭了。
    “那咱们走吧,回家。”她转身,跺着发麻的脚,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几步。
    甘棠心里其实还压着一句话想对甘瑅说。
    ——你也被她抛弃了。
    这句话,甘棠没想好该用恶毒的语气,还是用同情的语气说。
    孙亦栀走得决绝,甘棠对甘瑅的恨突然间没了依据,但人的情绪不是水龙头开关,不可能一下子就心无芥蒂。
    敌人变成同党,加害者成了受害者。
    甘瑅不知道怎么对甘瑅,现在就有点逃避面对他。
    她身体一摇一晃走得很大步,也没拉甘瑅的手。她甚至还给自己因为逃避显出的急迫找了理由,天已经这么黑了,必须得赶快回家。
    甘棠竟是忘了,哪怕现在回家,也不会有人等候他们。
    她还没走出两步,手就被甘瑅拉住了。
    甘棠不喜欢戴手套,她的手套总丢,而且哪怕戴了手套,冷气也会侵蚀进来,所以她平时只把手揣在兜里。
    甘瑅不知什么时候把手套给摘了,手心热烘烘的带着潮湿,比她的还热。
    甘瑅想说“姐你的手好冰”,但话到嘴边却成了,“姐,我有点怕。”
    这地方他没来过,路灯也没几个亮的,他确实应该是怕的。
    但内心深处真正在怕的是什么,只有甘瑅自己知道。
    他握着她的手很紧,仿佛要把她的手嵌在自己的掌心。
    甘棠没有发觉,她只觉得甘瑅的手很暖和,被一只温热的手握着的感觉不错,这让她感觉没有那么孤独了。
    两只手就这样握着,甘棠的手渐渐转暖,甘瑅的手渐渐变冷,最后它们变成了同样的温度。
    甘瑅拉起甘棠的手,把自己的脸贴在她手背,他的脸冰冷,比甘棠的手背还冷。
    他的声音也是郑重其事,“姐,你可千万别撒手。”
    甘棠用手背蹭了几下他的脸,“你害怕了?”
    这一片路灯全是坏的,暗得连甘瑅的脸都看不清。
    甘瑅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嗯……我怕。”
    黑暗里面,他的嘴角却是翘着的,垂下的睫毛伙同黑夜藏起眼底沉沉的色泽,姐姐会怎么回答,他已经猜到了。
    “胆小鬼。”
    “……谁是胆小鬼。”
    “既然你不怕,就自己走好了。”
    “别啊,姐,你才答应过不撒手的。”
    “那小瑅你到底是不是胆小鬼?”
    “……是,是还不行么。”
    太姥姥保留着上两辈人的传统,每天七八点就落灯睡觉。
    姐弟俩的小房间灯还亮着。
    两张小床又被拼回一张大床。
    甘瑅累得满身是汗就往床上倒,躺成一个大字。
    甘棠洗澡回来看到这情景嫌弃至极。
    床是用板凳和木板搭出来的,底下中空,日积月累,灰尘不少。
    甘瑅白净的小脸抹了几道灰,衣服上也落了不少。
    眼看着他又要在床上翻滚,甘棠把他往下拽,“去洗澡,衣服泡盆里,明天自己洗。”
    甘瑅哦了一声,一面往外走,一面就把衣服脱掉了。
    他的背脊细长,这一两年都没怎么长肉,肩胛骨看着有点明显,脊骨也是略微突出。
    这背是孩子的模样,还不足以称作少年。对甘棠也造成不了什么视觉冲击。
    她把沾了灰的枕巾一卷,往他背上丢过去,“也不怕着凉。”
    甘瑅笑嘻嘻地回头,“姐,我刚才搬木板出了一身汗,还热着呢。”
    热烘烘的暖气房,头发很快就烘得半干。甘棠侧着头,拿梳子把头发梳通顺。
    头发还没全干,甘棠怕压得弯翘了,就斜靠在床上,捡一本书摊在枕头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看。
    她穿的睡衣是孙亦栀特价买回来的,尺码不怎么合适,哪怕扣子全扣上,瘦弱的身板也撑不起,领口宽大地斜斜落下,小半个肩膀一览无余。
    少女的肩膀,薄得跟纸片儿似的,仿佛一压就会散。
    当甘瑅洗澡出来时,就看到这一幕。
    他一下子被提醒了一件事。
    一件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
    早就压在心里深处的那个念头又跃跃欲试,那是早些年无数次被甘棠掀翻痛揍之后,脑子里一再出现,以至于被强化得根深蒂固的想法。
    甘瑅这样想了,于是他就说了出来。
    “姐,咱们来打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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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这一章的时候有想着银河铁道之夜,听着回转企鹅罐的《蝎の炎》,还有那句着名的“运命の実を味わおう”(分享命运的果实吧)
    解释一下小瑅为毛不那么想妈了。
    感情越难得越稀罕才越显珍惜,棠棠因为得不到母爱所以拼命想要,但小瑅是从小被溺爱的那个,对他来说就来自妈妈的那种令人窒息的爱就没那么值得珍惜了,这是人类的劣根性。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天生就比较冷血,周老太太说要撮合他自己的爸爸妈妈的时候,他明显就是犹豫了。
    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小瑅把那种不安和依恋转移到棠棠身上了。在火车驶远的那个瞬间,他失去棠棠的恐惧是高过母亲离开的悲哀的,她是他生命中唯一坚定稳固的东西。
    棠棠毕竟还留在他身边,鼠目寸光的小孩子,现在还不会一直念着未来的事情,棠棠对他很好,他想一直抓住,这种算有点偏执的亲情,距离爱情还有段距离。
    还有小瑅最后的执念,哈哈哈哈没想到吧,年龄没到,还没开窍呀。不过没关系,他会记着的,各种各样的姐姐,在某个被打开开关的日子里一起朝他涌来,浪不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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