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临近七月,陆重霜仍以身体不适为由,告病不朝,吴王反倒不顾身孕,早早返回朝堂。在太医署的调养下,女帝疲弱的身子有所好转,但依旧深居后宫,命太女代理朝政。
    陆照月公然向身旁的幺娘嘲讽,“我大楚果真是人才杰出,几个叁脚猫的小贼就把堂堂右将军吓得闭门不出、夜不能寐。要我说,边关的款也别拨了,整个西北面的突厥蛮子加起来也不一定有我大楚一个道上的子民多,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哪里还用什么……呵,将军士兵呀,保家卫国是假,吃白饭是真。”
    末了,她又笑陆怜清心比天高,大个肚子还不安生,真以为靠九霄公子就能爬上来与自己平起平坐。
    幺娘素来嘴大且自命不凡,不出半日,这话便传到了陆重霜耳朵里。
    彼时陆重霜正与夏文宣在假山底的石窟内纳凉,听葶花小心翼翼地转述这么一大段荒唐话,轻轻笑了声,挥手示意葶花下去,莫要打扰她与文宣闲谈的兴致。
    假山正对小池,背靠竹林,先巨石底部凿出细长的幽径,再向前造一个四方的洞穴,又在洞穴四壁凿出透风的窗户,以最轻薄的丝绢作帘幕。端坐其中,一面水光滟潋,一面绿影婆娑。
    “青娘……”夏文宣低低唤了声。
    葶花方才的转述夏文宣听得一清二楚,妻主在外被如此羞辱,他的面色远没有陆重霜好看。
    “宴会的请帖,你记得要派人给东宫送一份。”陆重霜悠然道,眼帘低垂。
    夏文宣听闻,忍不住皱眉。“请她做什么?来了铁定惹事。”
    “陆照月不会来的。她正春风得意,非但不来,还会大肆宣扬,对外折辱我一番。”陆重霜说着,伸手握住夏文宣的搭在石桌边的手臂,五指顺着他的小臂滑到指尖,松松捏住。“于子崇不同。他好面子,不论如何都会来一趟……到时还需你来同他周旋。”
    “于子崇?”
    “就是寒川公子。”陆重霜解释。“于子崇是他的本名。”
    男儿家的本名不可轻易告诉外人,陆照月与陆重霜素来不和,他寒川公子的本名又是怎么传到晋王耳朵里的?左不过是与自家妻主关系不佳,觊觎起别人家的妻主了。夏文宣酸溜溜地想。
    “你出阁后头一回以主夫身份办事,又是宴请同僚,若有为难要同我说,莫要逞强。”陆重霜继续说。“葶花办事可靠,但她的家眷不行,你要多加小心。骆子实不像是有坏心的人,你要愿意就用。至于长庚……我另有安排。”
    “青娘有什么安排不能同我说?”夏文宣脱口而出。
    陆重霜的眼珠子躲在懒懒垂着的睫毛后,扫他一眼,含笑道:“还没怎么呢,就急着吃醋了?”
    “没。”夏文宣矢口否认,耳根忽得发红。陆重霜正握着他的手,捏了下,又与他十指相扣,中指与食指的指腹从他的手背朝指根挠,嘴上继续说正事。“届时我与诸位同僚共游,恐无暇分身。除去寒川公子,六部九寺的家中男眷也需要你留心,不能怠慢,免得他们小肚鸡肠回去吹枕头风。”
    夏文宣被她一双手摸得心尖发痒,耳朵却要仔细去听她的嘱咐,一时间除了接连几声的“嗯”音,说不出其他话。
    “你可不许事后闹脾气,怨我跟其他人游湖。”陆重霜笑了下。
    夏文宣撇过脸,面颊浮现一层薄红:“青娘身为晋王,身负军国要务,成日与我腻在一起像什么话——难道在青娘眼里,文宣就是那种缠着妻主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的下流胚?”
    “你不是。”陆重霜探身,朝他的耳蜗吹了口热气。“可我是。”
    夏文宣身子一抖,险些后仰栽倒,幸而被陆重霜一把拉了回来,挑起下巴亲了下面颊。
    宴会地点设在王府内,说是雅集,只谈风月不谈公务。
    晋王遇刺的事儿还没见苗头,受邀的戴弦心里七上八下。途中恰巧碰见同在九寺任职的鸿胪寺寺卿李柚,便请她与自己一起入府,免得被那年纪轻轻就摸不清是喜是怒的晋王殿下捉住落单。
    二人起头聊公务。太女意图削减边防、外事两项开支,戴弦问李柚她是预备迎合太女意思还是向躲在后宫中的女帝上书。李柚则问戴弦晋王遇刺的案子进展如何。
    “李大人,你不是第一天当寺卿,我也不是第一天当寺卿。”戴弦道。“查案难,比查案更难的,是如何把案子说出来。”
    李柚笑而不语,白胖的脸仿若发好的面团。
    沉念安收到晋王府发来的请帖,先是派女侍四处打听,得知绯袍官员大多受邀,才回帖表示将按时赴宴。
    宴会持续到入夜,众人游湖赏景,听琴作诗,的确是只谈风月。天色逐渐暗沉,晋王请来客坐上支着小棚的扁舟,与文德公子同游的男眷亦悉数归来,几位相熟的官员结伴,携男眷共坐一条小舟,顺着府内人挖的河渠飘荡。
    沉念安并无男眷随行,便独自登上小舟。她躬身,下到内里的小棚,忽得看见里头坐着一个黑影。男子用火折子点起蜡烛,橙黄的烛光骤然照亮了他的面颊,不过十八九,身着宝相花纹的竹叶色圆领袍,面容清癯淡雅,似笑非笑。
    沉念安早已过了与乐伎小侍嬉闹的年岁,瞧见这么个面容不俗的年轻男子端坐舟内,只淡淡道:“晋王府的人?”
    “晋王的人。”沉怀南轻声纠正。
    他将点名的蜡烛搁在一边,向沉念安拱手。“左补阙沉半烟之子见过沉宰相。”
    好人家的儿郎,沉念安回过味,难怪说是晋王的人。
    下人们早已全回避,剩一位蓝衣女婢立于船头,手中竹竿一撑,扁舟离岸。
    “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她说着,坐到沉怀南对面。
    二人间稳稳放一张小桌,桌上酒已斟满。
    “既然是晋王的人,那就不是来陪着看景了。”沉念安开口。“说吧,晋王费心将我请上船,为的什么事。”
    “晋王想请沉宰相帮忙促成一场蓬莱山夜宴。”沉怀南不紧不慢。“女帝病情好转,却久居后宫,不愿上朝,希望能请您借太液池夜宴,将女帝请到太极殿主持大政。”
    “这要找礼部,或去找她的婆婆。”沉念安道。
    “夏宰相与晋王算一家人,若是夏宰相上书,以太女的性子必然会驳回。”沉怀南提着心,语调更稳。“女帝还未退位,太女就先一步亲政。等女帝身子调养好,愿意上朝了,您觉得太女可还愿意把权利乖乖献上?到那时,朝局动荡,对谁都不是好事情。”
    沉念安不语。
    “再说,如今太女临朝,于家扶政,将来就是一个软弱的女帝和强势的父族……沉大人,您未来还有甜头可尝?”沉怀南不知自己切中几分,提着心说下去。今日这一番是陆重霜交给他的考验,能将沉念安说动,便是一步登天,说不动,前功尽弃,连身子也白给出去。
    他准备赌了。
    “您与我同为沉姓,同是小门小户出身,太女可是连一母同胞的晋王都要背后嘲笑的人儿,将来做了人主,最吃苦的并非晋王、夏家,而是家母这等青衫灰袍。”
    沉念安一顿,骤然想到些什么,抬眼望向对面的男子,“在我看来,太女跟于家,晋王跟夏家,并无不同。”
    “如果只有晋王,没有夏家呢?”沉怀南轻轻笑了一声。
    沉念安眼皮一跳,不自觉重复:“只有晋王,没有夏家。”
    “世上很快就要有一个新的望族,小人希望它能姓沉。”沉怀南食指沾酒,在桌面缓缓地颠倒着写下四个大字——成王败寇。
    小舟忽得颠簸,酒盏倾斜,眼见要掉落。
    沉念安面色不改地伸手将酒盏托住,推回桌面,继而道:“晋王殿下孝心可嘉。”
    此时,另一边的夏文宣与寒川公子并不晓得自己撞上了沉念安与沉怀南的船,只因突如其来的颠簸双双拧眉。
    寒川公子因独自前来,无人作陪,正与身为主人的夏文宣同坐一艘。公子们的关系与妻主密不可分,何况,于子崇未出阁前以才学闻名,夏文宣亦是以博闻强识闻名,同是世家子弟,难免相轻。
    短暂停滞后,两艘船背对着朝相反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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