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孙象明明已经来了,白衣男子却只是闭目抚琴,并无其他反应。他对面的石案上,也放着一张琴。孙大掌门心中哦了一声,这是要斗琴啊。
    于是欣然应战,施施然落座。
    不过孙象也没有立刻将手放到琴上,而是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对面抚琴的白衣男子。他似乎完全沉醉在自己的琴声中,须发随节奏张狂,颇有些艺术家的放肆之感。
    琴是好琴,奏的是广陵散,有品位,技巧上相当精纯。
    放在以前,这白衣男子的古琴的水平加上这颜值,可以在小破站上混个顶流up主。不过放在孙大掌门这里,也就是个哈哈哈。孙大掌门行走江湖,一般不整这些花活。但要说他琴棋书画不精通,你信么?
    广陵散这个曲子,讲究的不是技巧,而是意境。白衣男子这么奏,烟火气太重,落了下乘。孙大掌门也不想和他废话,在他节奏转疾情绪即将爆发的那一瞬间,孙象随手在琴弦上扫了两个音。
    尽管只是似有若无的两个轻音,完全比不上白衣男子音符的高亢。但就是这两个音,生生遏制了对面即将狂乱的意境。白衣男子的鸣奏不得不向后退了两个五度,继续向刚刚情绪崩溃的地方攀爬。
    然后又被孙大掌门随意扫出的两个音给打落。这次更狠,直接退了三个五度。白衣男子退无可退,他的手指已经勾在琴柱的边缘,胸中一口气郁结不得抒发,难受的几乎吐血。
    不过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慢条斯理的旋律,不疾不徐似闲庭散步。可落在白衣男子耳中,却如拨天见日千里镇云,胸中郁结被这旋律一扫而空。
    他抬起头,看到孙大掌门接下了他的音,双手拂过琴弦。
    “广陵散这个曲子吧,年轻人还是少玩。”孙大掌门好整以暇,语气实则老气横秋,他一边拨弄琴弦,一边随口闲谈,“这支曲子的旋律古朴大方,意境深远。听你奏琴的感觉,你大约是把这曲子,理解成了对天地沧桑久远的感慨。”
    “不是如此?”白衣失声问道,“那又是什么?”
    他已经停手,不再弹奏。孙大掌门的琴音大音希声,寥寥几次弦动看似简单,却丝毫没有给旁人插进去的余地。好在白衣男子也是个知趣之人,现在知道琴艺这一块完全不是对手。索性放开手认输,观摩高人的技法。
    孙象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撇撇嘴。
    广陵散的真实意境讲真孙象也不懂,但他知道一件事:
    有一类人,他们因为种种原因,自知无法扛过天劫。一旦渡劫必将神魂俱灭。但他们又忍不住想试试。在渡劫之前,这些人会不约而同的奏一曲曲子。这支曲子后来流落到凡间,就是大家熟知的广陵散。孙象无法体会他们在抚琴时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但绝不会是面前白衣男子这般浮夸的感悟。
    一曲终了,白衣男子久久回味。直到孙大掌门不耐烦想起身离去时,他才如梦初醒的上前拉住。
    “知音啊!我以为世人皆浊,未料竟能遇上仁兄这般懂声律之人。”白衣男子的兴奋溢于言表,“在下芮青,敢问尊姓大名。”
    此人名叫芮青,是松河有名的乐痴,他抚起琴来六亲不认,哪怕城主屠鹏也不能打扰了他的雅兴。
    当然,并不是说松河城是一个尊重音乐家的城市。他横行无忌,是因为这个城市的信条:强者为尊。
    芮青并不是简单的强者,他的实力直追新世会长老,与城主屠鹏差距只在一线之间。他的功法天魔音诡异凶残,无数强者恰是饮恨在他的琴声中。
    他是松河城主卫队的统帅,麾下统御两百人,一水的青衣强者。他是松河城真正的实权派
    当然,芮青与孙象此番斗的只是单纯的音律,所以认输倒也干脆。芮青喜欢以乐会友,断然不会为分个胜负在琴声中激发天魔音,那样会伤了朋友。
    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他在琴声中激发天魔音,孙象早就把他的头都给敲烂了,哪里来这么多废话。
    芮青在此邀请孙象,原因是城门那里的争斗被他看在眼中,知道孙象的实力不可小觑。本着惜才的心理,他决定亲自招募孙象,以体现松河上层对待强者的态度。
    广纳贤良!
    但之所以以琴声邀请,则是因为他是个自诩优雅的修行者。如果孙象闻弦歌而不知雅意,那他后面虽然还会招揽孙象。但那时心中难免看轻,将孙象视为不知情趣的莽夫。
    结果孙象不但闻弦歌知雅意,而且还在琴技上压过他一头。芮青知道自己捡到宝了,他当即将孙象引为知己,邀请孙象移驾府上好生招待。
    孙象略有犹豫,便答应下来。并不是说他想结交擅长音律的朋友,前面说了,孙大掌门并不喜欢整这些花活。他同意是与他进入松河的目的有关。
    当孙象看到道路两旁尖桩上几千具尸体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屠城的打算。不过城门口那几具修行者的尸体,令他改变了想法。
    这座城中,并非所有的修行者都该死。他们中有一些为平民出头,甚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如果孙象在屠城中误杀了这样的人,岂不是违背了本意。
    尽管这样的修行者可能只是极少数,但孙象的原则是既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此事应该区分看待。因此他需要进入松河,认真调查。
    芮青位居高位,掌握的情报应当极为丰富。接受他的邀请,总好过自己在偌大一座城池中瞎逛要好。想到这些,孙象自然答应下来。
    他起身请芮青带路。
    这位白衣公子打开折扇,逍遥自得,看起来并没有离开凉亭的打算。孙象正奇怪呢。只见侍奉两边的一个小童跑出去,不一会儿,竟然乌压压围过来两百多人。
    这些人看起来都是平民,他们的衣着统一干净,看脸色营养也不错。只是他们每个人的右脸颊上烙印着一个大大的“芮”字,宣示了芮青对他们的所有权。
    这些平民们原本应该藏在隐蔽的沟渠中,免得污染了修行者大人们的视线。现在主人有吩咐,便神奇的迅速出现。
    孙象不知芮青招来这两百多号平民做什么,难道是把两人抬回府中。孙大掌门拒绝这种安排,他有脚,可以自己走。
    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确实低估了芮青。这些奴隶平民并没有涌上这座小亭,而是在地上摸索。草地中平放了许多横杆和铁索,只是被青草掩盖,不留神看不到。
    奴隶们将铁索背在身上,拉起横杆一齐用力。
    整座小亭,包括下面的小土山,上面的矮松和流水,竟然全部被抬起来。
    原来这座凉亭根本不是一个固定的景观,而是芮青大人的步攆。他每次出门游玩,就会待在这座凉亭中品茗抚琴,若是遇上中意的地方,便令奴隶们放下凉亭。
    此等举动,令人无语,要知道这座凉亭加上下面的山石,最起码几十吨重。看着下面的平民们挥汗如雨,钢铁的锁链深深勒进皮肉,孙象一时沉默。
    芮青见孙象不说话,以为自己的大手笔镇住了这位仁兄。这让他觉得自己扳回一局,不禁摇摇折扇,指着凉亭上面的牌匾得意一笑:“孙兄,你说我这陆行亭,是否名至实归?”
    至于芮青为何大费周章,宁可派几百人抬着亭子走,也不愿意坐车。
    因为这样气派啊!修道中人就应当有格调,成天钻进一个小小的四轮铁盒子里乱跑成何体统。
    再说他手下有近万名奴隶,不想办法物尽其用,难道养着浪费粮食。
    见孙象还不答,芮青无奈起身劝解道:“仁兄,我们松河讲的就是强者为尊弱者为卑。你刚来不太明白,以后就会发现在这个年头,这样才是真正的公平合理。”
    “公平合理。”孙大掌门点点头,“或许吧。”
    奴隶们扛着这座陆行亭,走过一整条长街。这里应该是松河权贵们聚集居住的地方,两旁的庄园占地都超过几万平米。没有围墙,只有低矮的篱笆,上面爬满牵牛花。
    庄园里有一些平民正在修剪花草,他们的脸颊上同样刺着主人的姓氏。有一些主子们正在露台上饮酒作乐,长袖飘飘翩翩起舞,颇有魏晋遗风。看到陆行亭经过,有人举起酒杯遥敬芮青。
    “芮大人安好!”声音远远的传来。
    芮青拿起酒杯还饮,哈哈大笑。
    “你看,只要不看那些贱民,你会爱上松河。”芮青对孙象说道,“这位是姚大人,他也颇好音律。明日我将他也邀到府上,咱们来个以琴会友”
    看到孙象依旧心绪不佳的模样,芮青眼珠转了转,以为这些还不够打动孙象。
    不过想来也是,他心想。这位孙兄初来乍到,我说的这样天花乱坠,他到现在一点实际的好处也没到手,难免不悦。
    真正的强者,都是这样恃才傲物。芮青很理解这一点,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很在乎孙象,除了音律上的爱好,最重要的还是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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