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得旁边一阵窃窃私语。如锦原是不在意,可眼瞧着她们说的越来越起劲,言语间多有涉及宫闱秘闻之事。如锦的心情就不是太好了。倘若不管吧,要是让旁人知道了,定要告自己一个包庇之罪;要是去管吧,也没什么由头。
    如锦朝她们瞥了一眼,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穿的是很平常的浅粉色宫裙,模样也很是浅淡。要不是她身旁的宫女谨遵本分在她身后站着,还真分不出谁是主子谁是下人。不过如锦也没在意,和自己坐在一起,位分定然是不高的。身后的紫翠提醒道,“这位小主是新晋的昭良人。”
    真是瞌睡来了有枕头。自己还想着怎么让她们闭嘴呢,这下就有了法子。如锦直接从位分下手,淡淡道,“这位昭良人,承蒙圣上好意,让我们这些妃子可以出来放松一下。如此良辰美景,实在不是多舌的时候。不知妹妹以为呢?”
    这位昭美人位分不高,脾气倒不小。她柳眉一挑,杏口一张就想回击,她身后的宫女急忙拉住了她。她这么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梗死,脸憋得通红,胸脯一上一下的颤抖,然后归于平静。她屈膝行礼,嘴里不情不愿地说道,“奴妾知晓了,谢姐姐的教诲。”
    如锦心里有些惊讶,没想到这贴身的宫女倒比小主还要稳重一些。位分如此之低,还不知道收敛脾气,也不知她能在这宫里待多久。不过这就不关她的事了。
    这面忙完,全场慢慢安静下来。无论是妃嫔还是外臣都站起来,表情肃穆。皇帝大步流星地从屏风后走出,皇后笑意盈盈地轻轻挽着他的臂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不管皇上和皇后有没有夫妻情分,至少在这种重要的场合里,魏乾帝都会给足皇后面子,在外人的眼里演一出夫妻情深的戏。
    皇上、皇后都到了,太后去哪了?太后从前可没有缺席过像这样重要的场合,太后不出现总让如锦心里有些不踏实。是因为自己待会要弹奏的《广陵散》和太后有关的缘故吗?如锦心里有些急躁,她紧紧地盯住台上万丈光芒的男人,他只轻轻一挥手,所有人都谢恩坐下。
    “今日惠风和畅、薄雪盈天,朕在此处设宴,愿各位极尽欢愉,共度新春佳节。太后身体有恙,抱病寿康宫中。诸位可以用宴了。”皇后掩袖给魏乾帝斟了一杯酒,魏乾帝高举酒樽,然后仰头一口饮下。
    “谢皇上!”
    众宾欣然坐下,沉寂许久的丝竹声再次响起。乐坊里的舞女和着节拍施施入场,跳的是和雅乐相配的舞蹈。古人云:食色性也。看着如斯美人跳舞,一边饮酒一边吃菜方为妙事。
    如锦这时也不禁佩服其那些个大臣们了,妃子这里见了这么清淡的菜肴要么只皱眉敷衍地吃下几口,要么就干脆不伸筷子;而那些大臣都面不改色地大口吃菜、大口喝酒。看来真的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古人诚不欺我。
    宴会里的表演共分为两部分,先是乐坊里的诗词歌舞,然后就是妃子们上台献艺了。
    第一个出场的是一个穿着清秀的妃子,看面相中的婉约应该是江浙一带的女子。她一没换衣服,而没带乐器,如锦猜测她应该是来献唱的。果然她有些怯怯地坐下后,张口就是如黄莺出谷般的吴侬软语。如锦听不太懂,不过从她脸上的羞红来看,应该是她们那里的情歌。那妃子一面唱着,一面痴痴地看着魏乾帝,眼波里是情丝流转。江浙一带的女子更喜欢魏乾帝这般英俊高贵的男子,如锦瞧着她神色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她可能是真正为了这个皇帝进宫的。不过魏乾帝只大呼一声“赏”,用一只金簪错付了那女子的一片痴情。
    第二个妃子扮作一个身着红纱的舞娘。在这还飘着细雪的天气里如此装扮,如锦也是很佩服她的敬业精神。乐师被打过招呼,换上了带有些情欲意味的音乐。舞娘的红唇里衔着一只红梅,眼角用胭脂打上红妆。面色清冷疏远,妆容确是如此的诱惑。这样清纯与妩媚的反差感再加上轻盈欢快的舞步、不住扭动的纤腰,饶是魏乾帝定力再好还是眯起眼睛似在享受。毕竟他也是个男人。一曲舞毕,妃子还脸上带着剧烈运动的潮红,目光盈盈若秋水般看着高位的皇上。这一静一动之间,很有种俊俏若叁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的感觉。魏乾帝笑了一下,看向皇后。皇后什么也没说,很是大度地赏给她一副珍珠头面。
    接下来有献唱的,有献舞的,还有学了异邦人的手法表演术法之内的,都是逗得台上的帝后欢颜大笑。一件件珍贵的赏赐慢慢分发下去,就是才艺不尽人意没有赏到的,皇后也是宽慰地给了银两送进宫里。一时间是宾主尽欢,各带笑颜。
    终于到了如锦出场了,一道恍若实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锦知道那是魏乾帝的。她深吸口气,抱着绿绮一步一顿地走上台。
    心里回忆了一下《广陵散》的情感变化,素手悄然悬在琴弦上。少倾,指落弦动。《广陵散》空山轻灵的前奏在十根削葱根的玉指下缓慢流淌出来。进入了状态,如锦也就不怎么慌乱了。好像就在寿康宫的琴房里和何孤兰演奏一样,心态是极平和的。
    魏乾帝就看着那个女孩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中,手指时而轻快,时而缓慢地勾动着琴弦。曲调是自己从未听过的,整曲结构缜密,气势宏大。悠扬之间难抑沉郁凝重,沉郁凝重外又另有超旷飘逸。
    在座的一些大臣时而被琴声所摄,面呈怒相、咬牙切齿,时而脸色戚戚、多有不虞。一些妃子也是悄然怆泪,捻了帕子抹眼泪。千古名曲《广陵散》在何孤兰的倾囊相授下,在如锦竭力地弹奏下,终于向世人展现了它的魅力所在。
    如锦跪地行礼,恭顺道,“回娘娘的话,此曲名曰《广陵散》。是当年嵇康偷偷流传下来的千古名曲。臣妾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此曲,不敢藏私,便想着今日和大家一同欣赏此曲。”
    “锦妹妹真是七窍玲珑,看来今晚的头筹得归你了。”皇后说者无心,可还没上场的妃子却是听者有意。她们还没上场就落了如锦一头,怎地不生气愤?如锦心里也是苦笑一声,这番敌对怕是逃脱不得,不过自己也算是遂了皇上和太后的愿,只盼着接下来不要节外生枝才好。
    魏乾帝听得很是满意,看着座上的大臣眼里皆是惊异之色心里很是畅快,拍拍手正是要赏。一道冰冷清脆的“且慢”好似一把弯刀一样划破夜空。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一袭盛装的丽嫔。魏乾帝眉目间很是不快,冷声道,“丽嫔,你这是何意?”
    “大家都知道古琴有七根弦。这第一弦称为君弦,第二弦称为臣弦。”丽嫔顿了顿,眼神挑衅地看着如锦。如锦有些摸不着头脑,继续等待她的下文。
    她说到这里,皇帝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睛,指节轻轻敲击着桌子。皇后也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好像正等着看一出好戏。
    “臣妾虽然不懂音律,可还是读过几本书的。臣妾在书上看到,这《广陵散》用’慢商调’弹奏,将二弦音高降低与一弦音高相同,强调了宫音的主音效果。”话说到这里,丽嫔扑通一声跪下来,大呼道,“求皇上明鉴。此曲表面是戈矛杀伐战斗气氛,实则蕴藏着反君之意啊!”
    全场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魏乾帝指节敲击的声音,一下一下的,仿佛一鼓战锤在如锦的心里擂响。即使没有抬头,如锦也能在心里想象出那些妃子大臣脸上的表情。不相干的是错愕、惊讶,像丽嫔那种与自己结仇的怕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已经笑开花了吧。
    如锦身上穿的是雪狐的狐裘,这种西域动物的皮毛极其保暖,可她全身冷得发抖,寒意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从心里一寸寸蔓延上来的。她猛地抬头看向高座,魏乾帝脸上古井无波,看不出有没有生气。
    自己学习《广陵散》时只从音律的角度去看待,却忘了它还有政治的一面。反君之意,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若是如锦在自己宫里给皇上弹奏此曲,皇上知道了也会一笑了之。可现在盛大的新春宴上,这么大妃子大臣都看在眼里,魏乾帝纵使想要轻饶自己都是不能了,不然他的皇帝威严何在?
    “皇上,是太后娘娘让臣妾学的这《广陵散》,臣妾事先并不知情啊!”如锦也是跪下来,声声泣泪。
    丽嫔冷哼一声,回击道,“笑话,好你个锦美人。太后娘娘也是你能置喙的吗?”
    太后好狠的算计啊。如锦嘴唇都咬的泣血了却浑然不觉,她想起那个如孤兰一般的女子。那你呢?你也是来骗我的吗?这几天如姐妹般的相处也是假的吗?
    沉默了良久,魏乾帝终于盖棺定论了,“美人花氏,禁足一月,罚抄大魏律法百遍,祖籍花家永不录用。”
    前面两个处罚可有可无,都是无伤大雅的。后面一个就狠了。学子苦读寒窗十余载为的就是出仕做官,现在皇上下令永不录用其家人。士农工商,那么花家最好就是从农了。不过如锦本来就对那个女人和她儿子把持的花家没什么好感,更何况反君之罪严格来说是要株连九族的,皇上已经很网开一面了,如锦对这个结果倒也能接受。
    这么一闹,大家的兴致都熄灭了,新春宴也开不下去了。魏乾帝草草说了几句就开口闭宴了。如锦失了神般被雨寒扶起,渐渐远离了即将散去的人潮。却在门口被小赵子拦下,他低眉顺眼,很是恭敬地说,“锦小主,皇上请您过去说话。”
    如锦合着的眼皮抬了抬,皇上是要怪罪于我吗?心里忽然泛起一丝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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