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希夷嘴巴也甜,依次道了谢,一手一样,跑到羽身边,蹲着啃。羽又道了一回谢,手上却不停,取了蚌壳,清洗干净,烧磨成灰,将工的衣袖挽起,忽然皱眉,小声问道:“正过骨又伤了?有人趁你受伤欺负你吗?”
    卫希夷听了便不干了,吞下嘴里的烤肉,生气地说:“谁这么不要脸?欺负伤者?”她淘气得要命,也会欺负小动物,却天然认为别人已经伤了再去欺负他,无疑是卑鄙的行为。工既然受这样的伤害,心情一定不好,她也就不计较工的态度问题了。手里的荷叶伸出去,又收回来,重讨了一块新的烤肉给工,说:“谁欺负你的?我去打他!”至于打不打得过,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她不相信自己会吃亏。
    羽哭笑不得:“你什么都不懂,连谁干的、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冲动胡闹。”并不很生气,妹妹知道善恶,是件好事。只是应对的措施……
    工看着少女宜喜宜嗔的面庞,心里喜欢她,但是又忍不住怀有扭曲的恶意。你的身边,纤尘不染,左右都是纯洁的人,连一个小女孩都会心怀正义打抱不平,你觉得世界很美好。你曾经让我不要那么阴沉,不要将事情想得太坏,要看到希望寻找出路,不要在心里存着毒汁。如果你的妹妹变成像我一样心机阴沉的人,你还会觉得世界美好吗?
    工低下头,声音阴凉入骨:“你姐姐说的对。有些事,能做不能说。你要对别人做什么,一定不要告诉他,说了他就有了防备,你就做不成啦。”
    羽微惊,脸也挂了下来,细看她的脸,眼角像是被谁用手指蘸了点胭脂轻轻抹过,留下一道连着鬓发的红痕。声音难得地冷了下来:“希夷,你不许做!听到没有?!工,你……包扎好去找个地方歇着吧,别被人看到了。”
    她心地不坏,人却不蠢,别人对她如何,她都可一笑置之。工言语里对妹妹的撺掇之意,却不能不令她生气。
    哟,听得懂?工心里有些玩味,听得懂呀,你希望的干净美好,是真还是假?工看卫希夷放下烤肉,接过了干净的麻布巾敷上蚌壳灰包扎伤口,忽然有些想笑。宫里的人说姐妹俩简直不像是一家里出来的,现在看看,确实不太像啊。
    胖厨娘又过来了,小声对羽说:“公子先在宫里安置下了,上头叫送些酒食与他的卫士,还有给公子先备下热饭。好像是,方才就是不惯生食,才昏倒的。”羽是掌膳房的副手,答应了一声:“我这就来。希夷,你给工包扎好,你也回公主那里。不许耽搁!不许多说话,也不许听胡话。”卫希夷乖乖地答应了。
    对妹妹,羽还算放心,纵不放心,自己又有了新任务也不能耽搁。膳房这许多人看着,工也做不了什么。羽小声对一个魁梧的厨工道:“等包扎好了,你看着工离开,别让人碰着了他的伤处,也给他带点吃的。找个人,取新鲜的生鱼脍,跟着希夷去公主那里。”厨工拍胸脯保证一定办到。
    吩咐完,又嗔着卫希夷:“小淘气。”才提起裙子去看菜单。
    卫希夷张望了一下,给工的胳膊上打了个蝴蝶结,小声说:“你别在我姐姐面前说那样的话。”
    “哪样的?”工觉得有趣,这个小女孩儿让他看到了一丝不同的东西。
    “那些要教我欺负人什么的,跟我姐姐多不搭呀,我姐姐身边该是有鲜花、有阳光,说交朋友,不能说欺负人。不过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哎……”
    “什么道理?”
    “我现在说不清楚,不过跟我姐说的不太一样。我姐说的也有道理啦。”工的话,像给卫希夷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令她愿意与这个长得不错的人多说两句。
    工心头一动,问道:“你姐姐说的什么?”
    “我姐姐说,道理像太阳,照着国君,也照着奴隶。好啦。”给工拉下了短短的袖子,盖着蝴蝶结。
    工指着地上的影子说:“看,也有它照不到的地方。道理像寒冬,国君和奴隶都在它寒冷的怀抱里,但是国君有皮裘火盆热汤饭,奴隶只有单衣残羹。同样的道理,对不同的人,是不一样的。”
    卫希夷“哦”了一声,看看影子,又眯眼看太阳,点点头,还想说什么,胖厨工已经挤了过来:“希夷啊,好了吗?你该回去啦,鱼脍要不新鲜了。”
    卫希夷跳了起来:“嗷!我这就去!”又拖了块烤肉给工,“你好好养伤啊。哎呀,阿姐……”
    胖厨工道:“忙公子先的饮食呢。”
    “好娇气,”卫希夷皱了皱鼻子,对那只小鸡崽表示了不满,“生鱼脍多好吃。”对羽的背影喊了一声“我回去了”,又快活地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蚌壳灰治伤什么的,土方啊,一般用来治烧伤什么的。这里的医疗水平不高,就这么乱用的。大家千万不要模仿!有问题要看医生啊!
    以及,姐姐并不是滥好心来着,心里挺明白的。
    ☆、在一起
    女莹愤怒在卧房里走来走去。
    保姆紧紧地追着她劝说:“……您是公主,和别人不一样,以后是要嫁与身份相当的国君,享有一国的人。要听王后的话,端庄稳重。别再和阿杼家那个淘气的小东西厮混了,你们的身份不一样。她可以淘气,您不行,您是要做大事的人……”
    在女莹现在的年纪上,朋友讲的话在他们的心里,甚至可信超过父母。女莹脸上的怒气越来越明显,尖锐的童声回荡在高大的宫殿里:“闭嘴闭嘴闭嘴!全都是放屁!我就要和希夷在一起!”
    保姆本不厌恶卫希夷,然而卫希夷这样的表现,是不得许后欢心的,也给自己惹了不少的麻烦。先前那些淘气并不严重,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公主喜欢呢?今天保姆却发现,绝不能再这样了。否则两人闹出事来,女莹是公主,卫希夷的父亲是南君重视的侍从,受罚都有限,可保姆就没有那么好命了。
    事关自己的利益,好恶就要放到一边了。保姆苦口婆心地给女莹摆事实讲道理:“您看您姐姐,多么地温柔贤淑,王后多么喜欢她。王后会为喜欢的人多考虑,为她择一门人人羡慕的亲事的。公主已经八岁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淘气了。为人子女,只有听话,才能得到父母的关爱呀。王后是您的亲生母亲,不会害您的。王后给您选的将来陪您出嫁的人不是她,她只是陪您读书的。您要多与将来一同出嫁的人亲厚……”
    女莹越发地生气了,原地跳了好多下:“我不管!我们是朋友!和她嫁同一个丈夫,让自己的儿子和朋友的儿子成为兄弟,一辈子在一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懂道理的人都这么说!”
    保姆吓得魂飞魄散。
    许后是个讲规矩的人,讲究到近乎繁琐。她给宫庭中订立了许多的规矩,等级森严得很。连公主身边的女伴,都分了两类。一类是以后要陪着远嫁的女伴,一类则是在娘家一起玩耍的女友。前者便是媵了,身份不低,与女莹有些血缘关系。后者便如卫希夷这样,选自邦国内有些身份的家庭里的女孩子——有些是因为自身不错,有些是因为女孩子爹娘不错。
    在卫希夷身上,许后看走了眼。卫希夷的父亲屠维,沉稳少言,坚毅可靠,母亲女杼精明而守礼,姐姐羽更是个漂亮温柔的女孩子。卫希夷场面上的模样还是很不错的,礼貌也周到。许后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一个合适的女友的人选,孰料与女莹熟了之后,女莹舍其余女伴女友不理,只与她一起玩,两个淘气包的合力令人叹息。数次想借故将她体面地从女莹身边驱走,然而南君喜欢这样的性情!
    许后爱长女,南君喜幼女,卫希夷的性格也很得他的喜爱,许后只能忍了。但是,许后也有自己的坚持,为自己的女儿做好了规划。保姆理所当然地要奉承许后的心愿,以期在后宫里讨生活。
    女莹受到了刺激,小女孩儿的目光阴恻恻地盯着保姆,将她吓得闭了嘴。轻哼了一声,女莹模仿着她父亲的样子,将左右脖子歪得咔咔响。冷笑着到正殿坐了,心里得意地想道,看父王这般做,他们都害怕,嘿嘿,果然将这个啰嗦的人镇住了。
    殿里一时都被镇住了,安静极了,带点踢踢托托的脚步便愈发清晰了起来。女莹听了两下,脸上的阴沉也绷不住了,跳了起来——她听出来这是卫希夷的脚步声了。
    卫希夷还带来了女莹喜欢的生鱼脍,女莹更开心了,招呼她一起坐下来吃:“太好了,刚才都没得吃,饿了。”卫希夷向前跑了两步,又退了回来,想起了什么,从袖兜里摸出两只贝币,给了厨工。厨工笑眯了眼睛,临走前又提醒了一回:“天气热,可要快些吃。我这就回去啦,你去吃吧。”
    女莹见到了好朋友,心情好得很,对厨工道:“知道了,你去吧,希夷,来呀。”两人也不分案而食,卫希夷就坐到了她的食案的对面,张口吞了她送来了一片切得薄薄的生鱼片。
    见状,保姆内心更是焦虑,生怕两个小女孩儿感情太好,以后拆不开,以这两人的性子不闹大了才怪。到时候许后面上不好看,自己就……不行,要快些想办法才行。如果自己办不到,就早早报告给王后,现在顶多挨打挨骂,等到事情不可收拾了,麻烦可就大了。
    看看你一口我一口吃东西的两个小女孩儿,糟心极了。小公主除了分给王吃食,还跟哪个人这么亲密过?王后都没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当然,王后也不喜欢这样轻浮的行为就是了。不行,一定要早早请王后作个决断,此事不是她一个保姆能处理得好的,这锅她不背。
    才想着,王后宫中的侍妇便来了,许后爱讲究,不止要女奴侍奉,国内大臣的妻女,得她意的,也会任命为自己的侍妇女官。这一位妇人,身份不高不低,丈夫是管理牛群的小官,用作向小公主传话的人正合适。来人三十余岁年纪,面相十分和气,看一眼正在吃鱼脍的小公主,欣慰地点点头。看来小公主这次很乖,没有淘气。
    女莹丢下镶银的长箸,好奇地问:“有什么事么?是公子先怎么了吗?”
    侍妇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公子先还病着,王与后现在都不开心,王后命妾身来看看小公主。宫中近来多事,小公主一定要在自己殿里好好呆着呀。”也许是她看起来太和气了,也许是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女莹没有发脾气,而是追问:“父王也不开心,为什么呢?你跟我说清楚了才好。”
    卫希夷一旁帮腔:“要是不清楚,谁也不知道怎么样做才对呀。不出寝殿,上学呢?唱歌呢?做旁的呢?行不行?”
    这话说得有道理,侍妇心道,果然是阿杼的女儿,够机灵的。跟聪明人说话,哪怕是个小孩子,也是省事的。侍女妇心情好,也肯耐心地多讲两句:“王与后想为您的姐姐,招公子先为婿……”
    “啊?”两个小姑娘一齐惊讶地出声了,“还要招他?”公子先那个矬样,大家都看到了,怎么能招这样一个既不强壮,年纪也不合适的人呢?女莹挺讨厌姐姐的,总是端着,还会教训人。曾经热切盼望姐姐女媤端架子走路的时候摔个五体投地,吃饭的时候呛着喷得满桌都是……之类,却从来没想过姐姐嫁个病鸡崽!这怎么行?
    侍妇笑得很标准:“王和后的想法,不是妾身能知道的。”
    女莹问道:“那公子先现在怎么样了?还会再宴请他吗?还有歌舞和侏儒吗?”
    侍妇的笑容开始僵硬,都这会儿了,还想着歌舞侏儒,小公主真是个小孩子呀。侍妇低声道:“已经安置下了,水土不服而已。小公主就当是宫里有人生病了,不要吵闹,好不好?公子先若是在宫里出事,王会很生气的。”
    说爹生气,女莹明显乖了许多,乖巧地道:“好。”
    侍妇摸摸卫希夷的头:“希夷要好好地陪公主呀。”女杼原也是许后的侍妇,后来才做的织室的执事,是这位侍妇职场上的前辈,曾提点过后辈,卫希夷姐妹俩混得开,与此也不无关系。
    保姆心中暗暗叫苦:王后心情不好,又有大公主的婚事要操心,此时去汇报小公主不听话,显然是不合适的。只能按捺下来,等公子先身体好了些,与大公主的事情定了,再赶紧向王后汇报。
    两个小姑娘却不知道大难临头,飞快地吃完了鱼脍。女莹觉得有些疲倦,拉着卫希夷午睡去了,卫希夷跑了半座城,也累了。虽然还惦记着公子先可能要被招作南君女婿,两人还是很快睡着了,直到被一声惊雷震醒。
    卫希夷弹坐起来揉眼睛:“什么呀?要下雨了?”
    女莹揉着眼睛爬起来,下雨天,不给玩雨,就没什么好玩的啦。女莹又惦记起招婿的事情来,闷闷不乐:“不死不活的,过来添什么麻烦?”卫希夷小声说:“大概,谁也不想病着……吧?”小鸡崽脸还挺好看的,死了未免可惜。说着,心情也低落了起来。
    她满地乱跑的时候,是不管不顾安静下来却也会思考,睡完一觉,又想起来保姆今天好像有些不对,觉得应该跟母亲、姐姐说一声。爬起来便要走:“不上学,我可得回去了。”
    女莹担心地望向窗外,有些迟疑:“下雨呢。”
    “不怕。我回家去,问问我娘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女莹也振奋了起来:“那你小心,别跌跤。”
    “放心吧。”卫希夷拍着胸脯保证。
    然而一出了殿门,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呼吸着微凉清爽的空气,她就又止不住一颗满地疯跑的心了。开始还走,后面是小跑,还蹦着去踩水。王宫的地面,晴日里看的时候是平的,下了雨就能通过积水看出哪里凹了进去一点。卫希夷追着水坑踩,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好像跑偏了,面前长廊下持戈的武士全不是熟人,看装束好像……是小鸡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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