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叔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虞公涅晃晃脑袋。祁叔玉道:“自然是要靠你自己。”
    “又要我走!”虞公涅想起了上次的对话,怏怏不快。
    祁叔玉道:“治国没有那么简单,你的先生告诉你的,不过是几行字,做起来却是要一辈子。譬如始祖于虞地驯牛马,百姓附焉。这件事,祖先们做了三代,才有了虞。不是喊一句,我会驯牛马,就会有人奉你为主的。王城,牧正手下牧奴那么多,都会驯牛马,可曾有一人做了国君?并没有。陶氏的祖先,因为制陶而得姓,如今也是一国。现在会做陶的人有多少?四荒之地,不识耕织、不懂作陶、不懂驯牛马的蛮夷多了,让工匠去四荒之地,能凭一技之长为王吗?不能!要使人信你,信任源自积累,要么是无数件小事,要么是一件大事……”
    祁叔玉的课很长,卫希夷听得十分仔细,这是以前在南君那里从来没有听过的细致。南君所授,乃是基于“已封作国君”,祁叔玉所言,却是“如何白手起家”。
    卫希夷有时也将南君说过的话拿来问祁叔玉,这个时候祁叔玉眼中便会透出别样的神彩来,抓着侄子道:“这个要认真听。浑镜虽是僭越,实实在在是统御蛮荒之众,他的经验都是难得的。我是在你父亲那里听到的一些,当时我年纪小,有些或许记漏了,如今正好补,这些对你有用的。”
    虽然不喜欢虞公涅,不过本着交换的原则,卫希夷还是努力回忆南君曾说过什么,一一说与祁叔玉。祁叔玉再一一剖析,讲与侄子听。
    卫希夷在祁叔玉讲解的当口不免走神想:不知道小公主,不对,现在要叫女公子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先发现他走神的不是祁叔玉而虞公涅,虞公涅坏心地趁冲她扬下巴,祁叔玉一怔,也看了过去。在祁叔玉课上公然走神,虞公涅笑了。卫希夷的感觉很灵敏,叔侄俩一齐看向她,她就回过神来了。
    祁叔玉歉意地问:“是不是过于枯燥了?”
    卫希夷脸上一红,看出是虞公涅捣鬼,果断地摇头,她分神二用是天赋,飞快地接了下句:“王还说过,不可过于信任近侍,近侍也是臣呀。这又是什么道理?”
    祁叔玉一笑:“因为近侍太明白国君的喜好。而且,有能力的人,谁做近侍呢?虎狼是不会愿意呆在笼子里的。明白你的喜好,又没有能力的人,会将你引向歧途。妻子儿女也是一样,没有能力的妻儿,不可宠信。”
    “哦哦。”
    “那么,希夷刚才在想什么呢?”
    【他还没忘这一茬!!!】卫希夷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讲祁叔玉不好欺负了,如果一个人意志很坚定,那么他多半不会是个庸人。
    “以前,我跟、女公子一起读书玩耍,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祁叔玉道:“她有母亲兄长在,不是我们能插得了手的。你想见他,宫宴上或许就能见到。只要她的兄长带她出席。近来还是不要登门拜访的好,她家中闭门谢客,尤其不见蛮人。”
    卫希夷心道,我且能出席,她必也是能出席的,安心了。
    提到宫宴,祁叔玉便决定教她一些乐曲。不需要十分复杂,只要能应付饮宴即可。其时饮宴,到开心处,自主人到宾客,下场舞蹈十分常见。卫希夷的乐感非常好,记性也佳。祁叔玉微跛着足,只示范了一回,她便将动作悉数记下了。虞公涅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教授乐器的时候,祁叔玉先演示了一番,他擅长许多乐器,演奏得最好的是琴,更是曾作一首《百鸟吟》极尽炫技之能,双手在七根琴弦上不停翻飞,琴面上留下一片残影,耳朵里受到一声波的洗礼。
    卫希夷拍手叫好:“再来一个。”祁叔玉开心不已,在小姑娘灿烂的笑容里,真的又弹了一回。弹完了,卫希夷自己动手的时候却发现,曲调她记住了,然而人小手短,便是简单一些的曲子,八岁的短手也还是有些难度的。
    祁叔玉失笑,听说她会吹笛,便说:“这就可以了。唔,给你做个短笛带进去就好了。想学琴,以后给你做张小些的。”
    【居然笑了!还笑这么好看!】卫希夷与虞公涅二人同样的内心台词,却有着不一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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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余日眨眼即过,却是到了宫宴的时候了。
    于卫希夷来说,一切都很顺利,她们母子三人跟祁叔玉一起入宫,座次却不与祁叔玉一起,反而与一群不太认识的人坐在靠后一些的地方。在她们座位的下面,是更多的衣饰比她们差得多的人。祁叔玉亲自为她们准备了合适的衣饰,足以使她们出入宫廷也不见寒酸。
    比较遗憾的是,卫希夷看到了太子庆,却没有看到许后、女媤、女莹中的任何一人。知道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记下了这一条,准备回去问问母亲,或者太叔。
    好在在极靠前的地方,申王右手下第二的位置上,看到了姜先。姜先的样子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好多了,像是个大孩子的样子。他的目光也在与宴者中划动,很快找到了卫希夷,四目相对,卫希夷“pikapika”眨了眨左眼,姜先一笑,又忍住了,也“pikapika”了一下。
    不多时饮宴开始,一切皆按照祁叔玉对他讲过的按部就班地进行。群臣上寿,申王举觞,然后是奏乐、伴舞。歌者的嗓音很美,音域似乎没有南君那里歌者的宽,但是婉转悠扬,是另一种的美。歌舞演一阵儿便有一次停顿,再是诸臣上寿称颂申王,或有申王表彰某臣之功。第一次停顿,表彰给了太叔玉,第二次停顿,给了太子庆,第三次停顿,给了包括卫希夷在内的许多上次征戎中有功的普通的士与他们的家人。
    申王三次表彰之后,将气氛推上了顶点。方伯们、诸侯们纷纷起舞,申王也举觞到了场中,与他们对舞。
    贵人们的舞蹈停歇,便轮到了因申王格外的恩典才得以予赐的诸人。卫希夷周围的人们都跃跃欲试,曾在王宫饮宴、曾在宫中舞蹈,都是值得出去说一辈子的光彩事。卫希夷也有些意动,气氛如此的欢快,让她找到了一点在家时热闹的感觉。
    申王是特意嘱咐过让他们母子三人过来的,自然不会忽略了他们。在舞蹈停歇之后,自吹了一阵笛,再命他人表演:“佳者有赏。”
    “佳者有赏”四个字说出去之后,略有心的人便知道,必须积极表现了。通常宴饮,随意舞蹈一回便过,不想动的也可以不动,使人替代。有身份的人,是不可以被强迫表演的,有礼貌的人也不会强迫同等身份的人表演。但是,王说有赏,便是鼓励大家去表演,不做,是不给面子。后果自负。
    众人纷纷起身,或奏琴、或击鼓,种种不一。祁叔吹埙,悠扬的曲调直沁入心里。满堂喝彩。
    次后,申王便暗示安排了卫希夷等人表演,连赏赐都准备好了——这也是套路。先赞祁叔技艺佳,予以奖励,再提及祁叔奉申王之命收养遗孤,展现出王的气度。最后是卫希夷表演一下,展示成果。
    忽然听虞公涅一声轻笑:“我给你备好琴啦!拿上来!”
    祁叔玉眉心一跳,觉得要糟,起身到了一半,被夏夫人压了下去。夏夫人朱唇轻启,笑吟吟地道:“阿涅,你又淘气啦,让姑娘自己选。”轻笑浅嗔,便要将此事一笔带过。心中暗骂,小混蛋,你才好了不到一个月,又犯病了!却也着急,凡事一定要顺顺当当的才好,一旦有了波折,便是不美了。
    虞公涅却不管这些,只顾催着将琴拿来。到了一看,祁叔玉脸色微变,略带焦急地望向侄子,虞公涅在叔叔的目光里微笑得像个天使,催促道:“叔父的琴弹得极好,今天他吹埙,我还以为听不到琴了呢。”有太叔玉在,没人自取其辱在他的长项上献丑,故而有此一说。
    卫希夷将手放到琴上一比,就知道摸不到。
    预感成真,祁叔玉心下微叹,便要说:“怎么会听不到?我与她合奏。”
    姜先先他一步起身,踱到卫希夷身前,看了看琴,伸手摘掉了最上一根与最下一根弦,问申王:“王,我与她同归,听她奏过别的曲子,十分怀念。平素不敢劳动女郎,今日借王盛宴,请换一曲,可好?”
    又低声对卫希夷道:“随便弹点曲子,行吗?”没人会要求八岁的姑娘技艺比太叔玉还要高明,只要差不多成曲就行了。
    卫希夷又冲他“pika”了。
    ——“初,琴有七弦,王以五声合天地之数,去其二,琴遂有五弦焉。”【1】
    作者有话要说:  鸡崽再不刷点存在感,男主就又要被抢戏了2333333333
    挠心挠肝想写特别少女心的文,最后一段就是证明!哼唧!
    【1】宫商角徵羽,不是摘最上和最下啊,是最上和中间。还好,本文架空,我就这么设定啦23333
    PS:我的文案真的写得很火星吗?
    ☆、第47章 没想到
    明知道自己要低调,还是忍不住地想给长辫子解围。在出声之前,姜先又捡回了之前丢掉的一点自信,并且再次确定自己对长辫子的判断: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她不在行,果然是要人看着的。
    而在说完话的刹那,他就后悔了。
    许多人都会有这样一种经历,在做某件自为是扭转乾坤、拯救世界、剧情节点的事情之前,脑补得自己拉风得要命,简直就是救世主,在做的时候,觉得世界的光芒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可以名垂青史、令人感激涕零,等到做完了,便后悔了,觉得自己刚才就是个**。
    当卫希夷冲他“pika”的时候,姜先已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无可遏抑地滑到了最后一个阶段——**透了。
    申王没有点头应允的时候,姜先就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叫你蠢!帮了倒忙了吧?你要人家怎么在少了两根弦的情况下弹一首曲子来?还要随便弹弹就弹出样子来?
    这不是在添乱吗?!!!
    突然就觉得蠢得需要拯救的是他自己。
    姜先一路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申王也是哭笑不得,姜先能想到的,他自己也能想到。申王并不拒绝相信世上有神童,却不能冒这个险,尤其——我已经看到祁叔准备救场了,你来裹什么乱?是啦,姜先看起来完全是好心,比起那个比他年长数岁,却依旧只会恶意添乱的虞公涅是完全不同的。可结果却是帮着虞公涅作了一回乱。
    事已至此,申王飞快地考虑是不是自己下去救个场。哪怕卫希夷表现得无所畏惧,申王也不能让他精心安排的、安抚人心的宫宴往一个奇怪的方向滑去。
    专业收拾烂摊子一百年的祁叔玉从容出现了,他依旧笑得轻风拂面:“公子莫急,今日是王之盛宴,我教出来的学生不奏我教的曲子,我是会遗憾的。”说话间,亲自为琴上了弦,又调了音,笑着对卫希夷道:“你吹笛,我弹琴,可好?”
    笑语殷殷,卫希夷呆呆点了头,这会儿就算祁叔玉说太阳是方的她也……那个不能点头,她会问问为什么这么讲,而不是一巴掌糊到他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去——太美了,舍不得打。
    有一种人,就是有本事将简单的话讲得让人难以拒绝。
    申王对姜先招手来:“来来来,到我这里来,祁叔亲自奏琴,连我也不能经常听到的。你先听这个,听完了,再向女郎讨教,可好?”
    姜先整个儿都僵硬了,卫希夷小声提醒:“你先过去,等会儿我抽空找你啊。”姜先又僵硬地点了点头,再僵硬地走到申王面前。申王又喜他有心解围,又怜他好心……也没办成好事儿,笑着将他拉到自己身旁坐了,轻声对他道:“谁都有这么一回,你能看出来女郎需要解围,已经很不容易了,办法可以慢慢学。”
    姜先有些魂不守舍,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办法的问题。如果发声的是申王,他甚至可以不用什么摘琴弦的办法,完全可以随意换曲。自己还是唐国的公子,这里却不是唐国。在唐国,无论他说什么,只有附和的人,在这里,国君不是他的父亲,他没有在唐国时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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