姞肥自己也没有来过这里,知道此处的,是他的一个弟子,这回领路的也是此人。说是弟子,看起来比他还年长些,然而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弟子看到他招手,便恭恭敬敬过来,听姞肥相询,肯定地说:“正是。”
    宿营地是临时搭建,没有常居之处用心,坑挖得也不深。惯常的居所,乃是要挖下去将近一人深,在外面只需要糊很矮的一点墙,再搭个房顶即可。然而据这个弟子讲:“外面野人逐水草居,冬日天寒,方作此种居法。聚城而居,多半不会这样。城内造成这样的,是给奴隶住的。内里毕竟阴暗。”
    卫希夷留心数了一下,奴隶的数量并不多,想来也是与蛮地一样的情形。
    虽然风昊自己奇奇怪怪的,教出来的学生也是奇奇怪怪,却是各有各的奇怪之处。姞肥的弟子却十分像老师,极其耐心,见卫希夷对城池好奇,不厌其烦地将所知道的全对卫希夷讲了,也不管卫希夷有没有问到。
    原来,他的家乡离此地并不算远,成年后方才外出求学。彼时风昊正与风巽杠上了,姞肥便捡到了他。期间,他回过一次家乡,路过此处,见到了伯任,也看到了他居住之处。当时还不是阳城,没有这么宏大的规模,也是草创。不想数年不见,伯任这里俨然雄城,将他也吓了一跳。
    姞肥叹道:“不愧是大师兄呀。”
    卫希夷道:“是啊,有这么多人,可真难。”
    自打立下了志向,卫希夷便开始想——我当如何做?发现比起征伐开拓,开荒才是最难的。她得到哪儿找到许多人,再让这些人听自己的呢?伯任却做到了。
    从听到的消息来看,伯任几乎是白手起家的。
    要向大师兄好好请教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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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伯任也很有风昊的老母鸡风范,早早将风昊等人安排在了自己的宫殿里。虽无国君的称号,卫希夷还是称他的居所为宫殿,无论从规模还是布局还是功用来看,这里就是国君的宫殿。
    卫希夷随母亲和弟弟居住,十分神奇地发现,从南到北一大圈,自己的待遇反而节节攀升,居然正经八百儿住宫里来了。伯任一如太叔玉,给配了许多侍女,母子三人几乎什么事儿都不用做。庚一直紧跟着卫希夷,也被认做是她的女伴,也临时给她加了好些个行头。
    女杼给分派好了各人的宿处,与在天邑不同,卫应这回有了自己的房间。一行人重新梳洗,换上了整齐的衣裳,精神为之一振,即受邀参加了伯任为他们举行的欢迎酒宴。
    天色渐黯,火把渐次点燃,大殿内的油灯也点了起来。卫希夷摸摸灯台,同样是七枝灯,铸造的纹饰与蛮地、天邑也有了不同,灯油燃烧的气味也不一样。
    同门来了,伯任显然相当高兴,除了他自己,还宣召了自己的肱股们一同前来。也是要部下认一认人,以后要尊重他的师父和同门。风昊的大名在阳城是十分响亮的,当他不翻白脸不讥讽人的时候,一派天人风范。他的弟子们没有一个生得不好看的,徒孙们也是端端正正的才俊模样。女杼是随女儿来的,亦是个端庄妇人。
    人都是看脸的,一见这些人的相貌,哪怕是衣衫褴褛,也要另眼相看,何况这些人还衣着华美,组团而来。
    伯任的部下们也都开心,阳城自建城至今,还未有过这么多美人一同到来。他们更有一样开心的事情——众人一直想劝伯任正式立下个名号,伯任却总说时机未到。有什么时机未到的?先定下了,才好打出旗号来开疆拓土、征伐他国。没个共同的名称,人心容易散呀。现在好了,城主的老师来了,同门也来了,与他们接触接触,让他们劝一劝,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多啦。
    这般想着,伯任的太史令起而举觞,先敬伯任,继而与风昊套近乎。风昊似乎颇觉有趣,也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来,与他套话。太史令也想向风昊诉说现状,没两三下,便被风昊套了个底朝天。
    风昊仿佛想嘲笑,又忍住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内心已经在咆哮了。事实上也是这样:【你傻吗?伯任个傻子是怎么选中你这个蠢人做了太史令了?都让你做太史令了,你说他有没有打算?你说!你说!你说!】
    伯任还带一点古意,他的太史令的权限比申王的太史令还大那么一点点,管着占卜祭祀与记录诸般事宜。“太史令”三个字,也不是轻易能够许人的,国君才会给自己设个太史之类的辅佐。搞出这么一个人来,伯任意欲何为,岂不是很清楚了?再看看伯任设置的这些官僚,无论哪一样,都是换个名目,或者不需要换名字(比如太史令),就可以直接上任的国君的属臣。
    【你也讲名义要紧!怎么不回头看看你们自己的“名”?】风昊被气乐了。
    太史令也是关心则乱,在他们看来,伯任无疑是个有能力、有道德、有担当、有前途的主君,推动主君更进一步,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太史令继续给风昊灌米汤,如果有风昊这样的老师出现主持伯任登基祭天的仪式,无疑会令仪式更加辉煌。
    太史令借着酒意,故意用醉汉式的大声说:“臣占卜过了,大吉!大吉呀!正在今岁!”
    风昊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脸,心道,我TM比你占卜强多了!我随便一个学生,不务正业都是申王的卜官!你给我这儿拿占卜说什么事儿?
    伯任摆摆手,示意阉奴将太史令扶出,下令奏乐演上歌舞。卫希夷抽抽小肩膀,身子后斜,对庚道:“这个太史令太笨,用膳时奏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呢。”这是排场,就像南君称王一样,不到那个身份,用了被称为僭越。当然,像南君是倒霉,王城宫变,才被天邑称之为僭越。像戎王,申王也不想他称王,只因没有被申王打趴下,便被申王承认了。
    庚在她身后小声嘀咕:“焉知太史令不明白呢?就是明白,才会催促吧?否则城主觉得时机到了,大家都不应声,岂不尴尬了?”
    卫希夷想了一下那样的场景,也觉得可乐,举袖掩面,笑个不停。
    两人又低声交换了一些意见,阳城的歌舞也与别人不一样,舞女们比蛮地、天邑显得丰满而矫健,身材不似蛮地的灵活,也不像天邑的柔韧,配上舞步,却别有一种风味。看了一会儿,卫希夷与庚的兴趣就不在这上面了,直到歌舞演罢,两个彩衣侏儒迈着侏儒特有的像玩偶一样的步伐走了进来,两人的重又提起兴趣,看他们讲滑稽笑话。
    左面的侏儒彩衣以绿色为底:“老伙计,你知道阳城最近有一件喜事吗?”
    右面的侏儒彩衣以红色为底:“老伙计,这个我知道。”
    绿侏儒:“那你说说看呀。”短胳膊向前摊了一摊。
    红侏儒:“当然是城主迎师傅。”看比例显得大的脑袋昂了起来。
    绿侏儒:“不是不是,你说错啦。”
    红侏儒:“胡说胡说,这怎么会不是喜事呢?”
    绿侏儒:“比这个大,比这个大。”
    红侏儒:“那你说,那你说。”
    殿内的情绪被吊了起来,卫希夷也很想知道他们说的喜事是什么。悄悄问庚:“难道是大师兄要娶妻了?”她看得分明伯任的宫殿里没有女主人存在的痕迹,宴会也没有女主人出来招待。她还特意问过侍女,也是讲伯任未曾娶妇。
    庚撇撇嘴:“怎么会?对于国君,最大的喜事便是祭天正名。刚才太史令才闹过的。”
    果然不其实,绿侏儒又复开口:“你知道太史令卜过一卦吗?”
    红侏儒:“这个我就不知道啦,我不知道,你知道?”
    绿侏儒:“当然啦,你这不才说吗?太史令卜过一卦。”
    红侏儒:“那你知道卜的什么?是吉是凶?”
    卫希夷闷笑了起来,掐了庚一下。
    绿侏儒高声道:“祭天正名,大吉!”
    红侏儒跟着场声道:“祭天正名,大吉!”
    伯任皱眉摇头:“胡闹胡闹!下去!这等大事,也能由侏儒随意谈论取笑吗?谁许侏儒胡言乱语?”
    姞肥心地很好,笑着劝道:“若是连侏儒也认为此事可行,我看就很吉利嘛。”
    伯任辛辛苦苦从家里出来,勤勤恳恳种地盖房子,难道是为了解放全人类?显然不是!聪明人面前就不要作戏装憨厚,尤其是自己人面前,伯任苦笑道:“离龙首城还是有些近,然而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我意再等一等,等到申王无暇他顾之时才好。可惜他与戎王之争草草收场了,否则……”
    此言一出,众人皆知他志向不小。若只是一城之地,又不是申王畿内,伯任师门同气连枝,皆是厉害人物,申王便卖个面子承认了又如何?并不需要这般谨慎。此后他恐怕还是想着亦行征伐之事,或许会与申王的附庸们产生冲突,更有甚者,会将触手伸到申王的口袋里。
    此时若申王实力仍在,伯任再厉害了,也不能以一城之力与申王对抗。趁机搞事,才是伯任的打算。
    话说明白了就好嘛!这一下,连同小师妹都明白了,大师兄要玩一把大的。阳城的文武们拍额相庆,被架出去却不肯走,蹲在柱子下面听壁脚的太史令猛地蹿了出来:“臣便说了,是大吉嘛!去岁他们天时不好,咱们却没有大荒大涝。粮草亦足。这是天都在帮忙呀!”
    臣僚们一起欢呼,那架式,若非天色已晚,恨不得立时击鼓点将,即时筑起高台来祭天。
    这是一场后世经常会演的乏味的戏,此时却十分新鲜,同门们看穿其意,只因是大师兄的戏,都捧场地含笑点头。
    太史令恭敬而客气地说出自己占卜的结果,请示伯任,并向风昊请教,问是否妥当。又语及筑祭天高台的诸般事宜,愈说愈是兴奋,正讲到兴头上,忽然止住了。
    众人一齐奔出,站在台基高高的大殿长廊上往东南望去——天上,呼啸下来一条一条的火线,像是拖着长长的直尾巴的蝌蚪。蝌蚪的脑袋砸向地面,大地也在摇晃着。
    城内一片惊惶的声音:“星陨了!星陨了!”
    众人一齐望向“大吉”的太史令。
    ☆、第71章 新现
    【等等!我不可能这么倒霉!】太史令惊呆了。
    脚下的震动还未停止,城中满是慌乱的声音,伯任的笑容微微发僵。
    气氛有点糟糕,卫希夷从来没有见过等奇事,既无前例可循,也不知本地习惯。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一定要帮大师兄度过这个难关!弟子们望向老师,臣僚们看向伯任。
    风昊是最沉得住气的,将手往身后一背:“出城,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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