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措的心情很平静,他已经没有遗憾了。

    开始下雪后,虢军的脚步声渐渐也少了,他们大概找了一处背风的山坳扎营,外面呜呜的北风卷着雪,四处都是茫茫然的灰蒙,连通讯信号也断绝了。

    身边发出了窸窣的声音,唐念青轻手轻脚地爬到洞口,把手从石块和荒草的缝隙里伸出去,用水壶装回一点雪水。

    平措看着他,他站在几束刺目的白光中,宽肩窄腰,挺直的后背上布满伤痕,是刀痕,其中最长的一条,从他的胸腹一直蜿蜒到后背,狰狞无比。平措可以想象,当时该是怎样凶险,他几乎被开膛破肚了。

    他那么好的身手,到底是怎么来的?

    唐念青回身时看见平措睁着一双烧得通红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他。他蹭了过来,把冷冰冰的水壶按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好冰。平措哆嗦着往边上躲了一下。

    唐念青从后面抱住他,把他脑袋掰直:你要降温,再不降下来,脑子要烧傻了。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本来就够傻了。

    平措被冻得龇牙咧嘴,却没忘去握唐念青的手。

    那双瘦长好看的手,被冻得发硬乌青,指节肿大得几乎不能弯下了。

    他们紧紧地缩在了一起。

    唐念青后背贴着山壁,平措双腿跨开,坐在他的腰上,两件棉衣的袖子绑了起来,连成一条简陋的被子,盖在平措身上,这是唐念青提议的取暖办法。

    你不嫌重得慌?平措有点尴尬。

    自从唐念青用苏威埃的礼貌耍了他以后,他就觉得尴尬。

    唐念青伸手往他后背上一搂,平措被他按在胸膛,只听他淡淡道:不嫌。

    平措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把他裸露在外面的手重新塞回棉衣下。

    唐念青身上带着点硝烟和血的味道,夹着点青草与尘土的涩,平稳而有力的心跳从骨骼肌肉下传来,一声一声,把平措的心敲得慌乱。

    唐念青在玩他的耳朵,顺着耳骨摸下,或轻或重,漫不经心地捏着他软趴趴的耳垂。

    平措更慌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只是心跳得有点异常,很怪,很怪的感觉。

    四周很安静,只有簌簌的落雪声。平措胸膛里砰砰的心跳似乎越来越大声了,好像要撞出来似的。会不会被唐念青听到?平措有点坐立不安,这么和唐念青紧紧依靠,就好像在油锅上煎熬,他想逃开,却又有点不舍得。

    可他到底在不舍个屁啊!

    平措不安地扭来扭去。

    别闹。唐念青用手臂圈着他。

    这样的姿势,两个男人,这样,平措本来就烧得通红的脸更红了。唐念青这人太腻歪了,比苏威埃人还腻歪,不不,苏威埃人也是他编的,可怜的苏威埃人

    平措憋了一会儿,忍不住没话找话:呃那个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唐念青低头:哪个?

    是啊,他一身都是伤痕,比自己这个上战场的都多。

    最长的那个。

    在虢军组织部党|务调查科出任务时,落下的。

    虢军?平措吓得差点跳起来,你不是工兵吗,你

    谁说我是工兵?

    那那你是什么?

    我毕业于苏威埃的澳斯托兹那雅特工学校。

    平措张大了嘴。

    别害怕,我并不是叛徒。

    平措没怀疑他是虢军的人,只是大大吃了一惊。因为他听连长说过,有个人从29年就打入虢军机要部门,一路爬升到在委座身边,担任了秘书一职。但委座生性谨慎,密码本总是随身携带,他只能靠着委座换衣服的半分钟间偷出密码本飞速地看一眼,破开密报。

    虢军前几次大围剿计划刚刚制定,还未实施,其全部内容就被他破译,并被送到军|委负责人周委员长及苏区的主席、朱将军面前。

    后来,那人负责地下情报保卫工作的好友顾先章叛变,他再次冒死将情报送出,才保下了当时紘军所有领导人的性命。他也是在那次叛变中,唯一活下来的地下情报员。

    甚至在万里转移途中,他也未曾让紘军中过一次埋伏。

    这个人在军中威信极高,被传得神乎其神,毕竟仅靠着匆匆一瞥就能记下所有密码并且破密的人,自始至终,只听说过他一人。为了保护这位做出过大贡献的同志,他的身份一直不为人知,但平措打死也没能想到,这人就是唐念青。

    所以唐念青是假名吧?平措小声地问,虽然周围并没有异样。

    唐念青笑了笑。

    平措往四周张望了一下,压低嗓子:那你真名叫什么?

    唐念青盯着他,没说话。

    哦,我不是故意打探,我知道你们的身份都要保密的,要是被人知道就完了。我只是,我那个你不是说我忘了你吗?所以我就想我就是想我也许能记得起来

    唐念青默默地看着他。

    平措被他看得低下了头:还是当我没问吧

    唐念青收回视线,转头望向透光的石缝:以前的名字很难听,我不想说。

    不会叫赵大毛李二狗之类的吧?

    平措第一次让他吃瘪,心情大好,低头窃笑。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盖上了头顶。

    真希望,雪永远不会停。唐念青轻声说,一直下一直下,把我们埋在一起。

    平措被他摁着脑袋,有些怔住了。

    .

    雪,当晚就停了。

    平措喝了一点雪水充饥,他已经感觉不到饥饿了,只是有时胃部会突然绞痛,但这种情况他早已习惯,行军打仗,过得本就是风餐露宿的生活。

    一束发黄的手电光投射在凹凸不平的洞顶,亮一亮,灭了,亮了,灭了。唐念青像个孩子似的玩着手电,默默不语。自从他下午说了那句话后,他们一直没有说话。

    洞中的光线因此变得忽明忽暗,平措望着那一闪一闪的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正枕着唐念青的手臂。

    他半躺着,用手指在山壁上敲,嗒嗒嗒,嗒嗒嗒嗒,仿佛在弹奏什么曲子。平措望着他的手,忽然就想起了琴,坐在温暖明亮的小洋房里,微微低头弹着钢琴的样子。

    海底那么冷那么黑,她在下面,会不会怕?

    唐念青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转过头来,把手按在他额头。

    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回过神。

    外面又远远传来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这回脚步声很大,地面甚至在微微震动。虢军仿佛倾巢而出。唐念青眼神锐利了起来:他们耐不住性子了。

    平措脑子钝痛钝痛的,难以思考:他们要干什么?

    搜山。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啊,前几天准备国考,昨天考完了,所以今天会把这个短篇完结~

    战一万!

    ☆、决断

    唐念青又开始擦刀了。

    平措知道他想干什么,最近虢军在这附近转悠的时间久了不少,大概之前唐念青做下的障眼法已被识破。中枪后一路奔逃都有留下血迹,即使后来被大雪覆盖,但大致的区域还是逃不过敌人的眼睛。

    雪停了,虢军的无线电也已恢复,他们显然打算在增援赶来之前,把耍了他们两天的紘匪乱枪打死。山里的日子可不好过,这些虢军想必已是满腹怒火。

    他们的处境,突然变得十分危险。

    奇异的是,平措心中并不感到害怕,他把枪平放在膝上,靠向背后闭目养神。

    他虽然已是个残废,但却不是个废人。

    不多拖几条命给他和唐念青陪葬,他可不甘心。

    虢军在周围搜寻着,动静忽远忽近,又似乎越来越近了。

    唐念青依然不慌不忙地擦着刺刀,好似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比他现在做的事更重要了。他的动作很优雅,微弱的光从缝隙中漏进,正巧照在他温和的眼角上,竟让人有些心悸得移不开视线。

    平措偷偷看了他很久,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偷看一个男人?他又猛地低下头,耳根都发热了起来。生死关头,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安静了好久,平措红着脸问他:你、你什么时候动手?

    你先睡,等会我叫你。唐念青头也不抬。

    平措顺从地闭上了眼,他今天感到头脑格外沉,手也没有力气。高烧未退,又腿脚不便,如果不趁机休息一下,恐怕会拖唐念青后腿。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事。

    刀上面还有暗红的血迹,凝固在凹槽中,清洗不掉。擦了好一会儿,唐念青动作慢了下来,他转头去看平措安静沉睡的脸,晒得黝黑的脸透着病态的红,冷汗凝在额头。

    昨天,他没有给平措换药。

    他会昏睡很长时间吧。

    唐念青搁下刀,把装满的水壶和剩下的草药堆在平措手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把棉衣给平措盖好,两只袖子交叉在他身后绑紧,这样就不会因为翻身而滑落了。

    抹去他头上的汗,唐念青蹲在他面前,久久地凝视着他。

    坚毅而阳刚的面容,和记忆中差不离,只是褪了少年的稚气,沾上了血污。但依然是他熟悉的平措,第一天调到团里,他就认出来了。

    脏兮兮地蹲在尘土满天飞的壕沟里,背着枪,啃着发黑的馒头,和身边的战友高谈阔论地什么,说不到两句,就放声大笑。

    刚来报到,要去政委办公室的唐念青,脚下不由自主拐了个弯。

    平措抬眼扫了他一下,唐念青心头一紧,他认出自己了?他还记得吗?可心中的千回百转还没有露出半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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