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良心说,陆青瓷自认对苏启很凶。
    虽然名义上他是她的小师叔。
    但她也从没将这礼仪放在心里。
    毕竟论修行,陆青瓷甩了苏启一条街,论打架,过去的十一年里,陆青瓷可以让苏启两只手。
    苏启在陆青瓷这儿,从来都是个很没地位的小师叔。
    在刚到棋山的大半年里,师父还能勉强行动,但后来体内的剑气肆虐,他就困守在那间石室里,寸步难行。
    所以平日间,棋山的一切基本都是由苏启在照料。
    他嫌那几间草屋没情调,拉着她去砍了山里的竹子,扎成一圈篱笆,又跑去山上,移来各种稀奇古怪的花种在外面,效仿着凡间的读书人,建了个书房,将师父的藏书掏了个干净,堆在房里,惹得她几乎绕着那里走。
    在捡来赵日月后,这小小的庭院愈加有人气,那时的赵日月,胆子还很小,不敢和她说话,每天跟屁虫一样追在苏启的身后,学着做饭、学着打扫、学着读书写字。
    而那时的她呢?
    心中只有仇恨。
    日日夜夜的练剑,剑门的十七卷剑谱,被她看到发了黄,卷了边,棋山顶的巨石,也被她的剑砍碎无数。
    她心有执念,但幸亏有苏启,她才没堕落成一个怪物。
    每每她练完剑,从山上回来,见到书房中那一抹淡黄色的烛火,和在门缝中瞥见赵日月苦着读书的小脸时,她心中的仇恨才会淡下些许。
    她曾是个很像赵日月的女孩。
    九峰上的人很喜欢她,她在那出生,在那长大,小的时候,大家叫她瓷娃娃,长大些叫她小青瓷,她最喜欢的就是漫山遍野的跑。
    可惜九峰那么大,她始终都没跑完。
    在剑门破灭的那天,有些东西在她的心里消失了。
    无数的人在她的面前死去,黑夜的梦里,她总能见到师兄师姐滴血的脸,能见到为了保护她的师叔,在山水宗的大印下四分五裂,能见到那个和她同岁,却总是嚷嚷着青瓷姐,你以后要保护我的师妹。
    她没能保护她,她再也不会有机会保护她。
    陆青瓷侥幸活了下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命不该绝,也许是苍天有眼。
    但无论因为什么,她既然活了下来。
    那她就背着那些死去人的仇恨。
    这仇恨,一定会有始有终。
    而她也从不孤独,她的身旁,有苏启,有赵日月,有师父。
    陆青瓷的剑心前所未有的通明。
    就如她的剑光,可荡苍穹!
    峭壁一点一点的崩碎,山峰在她的面前坍塌。
    那些字赫赫发光,剑痕上有剑意冲霄。
    陆青瓷一声长啸,黑发飞舞,手中的秋水剑雀跃地欢呼。
    满山的菖蒲从根茎处自断,锋利的叶化作剑,在她的身前,直指天空。
    这山间,有万剑铮鸣。
    而她,一跃空明。
    剑仙留下的这面峭壁,等了七千年,终于等到有缘人。
    半空中的那具尸体煞气冲天。
    朝天阙的剑光连闪三次。
    “朝天阙......在为那具尸体悼念。”
    苏启有些愕然,朝天阙的剑意中有一丝难掩的哀伤。
    “悼念?这人是谁?”
    李扶摇有点不安,他刚刚试图推演这尸体的来历,但一片混沌。
    面前这人,多半已经触及了帝路。
    那尸体缓缓落下。
    所有人都看清了他的面孔。
    那是个青年,脸上还有着一点青涩,一道疤痕划过他的左眼,他的衣衫上沾满了鲜血。
    “怎么会是你!”
    於菟猛然冲了过去,但却被那尸体散发出的威势逼退,不能靠近。
    “为什么会是你......”一直放荡不羁的於菟眼里流下大滴大滴的泪,“你怎么也死了呢?”
    “他是谁?”
    苏启走过来,蹲在於菟的身旁。
    “他是太阴大帝唯一的儿子!”
    於菟失魂落魄。
    “五万年前,大帝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在临走前,他将我封印在广寒宫的青铜门里,将帝子封印在广寒宫中的玉树下,我一直以为,帝子还未醒来。”
    “但没想到,他竟然早在我之前就死去了,这五万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呵,发生了什么?”那缕怨魂从生死宫内的塔楼上浮现,“当然是他不知死活,为了替父征战,自解封印,冲出这广寒宫!为了那渺小的天地众生,不惜搭上自己命!简直蠢货!”
    “你到底是谁?”
    於菟大吼一声,手中的无生刀辟出猎猎刀风。
    “我是谁?”那缕怨魂突然从塔楼中飞出,速度奇快无比,躲闪过於菟的刀风,直直冲向那具尸体,仿佛没有任何阻拦,隐没在那尸体之中。
    那具尸体缓缓从地上爬起,阴森森地笑着,“我是谁?我当然是帝子少越!”
    於菟怔怔地看着他,“不可能!帝子怎么可能会诞生出怨魂!”
    “为何不可?”
    那尸体活动着筋骨,僵硬的身躯传来咔咔的声响,他扭了扭脖子,声音沙哑地说道,“还真是感谢你们,要不是你们将这尸体从生死宫中打出,我还不知道要等上多久才能回到这具肉体之中。”
    “其实我记得你,小兔子,”那青年看向於菟,眼神玩味,“你是太阴在颠倒山上捡到的一只野兔,其实也只不过在太阴身边呆了十年,到如今还只是个神念,倒是虚度了许多光阴。”
    於菟一脸迷茫,面前的青年和它记忆中的帝子少越渐渐重合。
    在广寒宫中,他们曾一起度过了许多时光。
    帝子少越,一直都是个阳光的人,他热爱凡人,热爱人间,热爱这看似渺小的众生。
    他从来都不爱杀戮。
    更不会允许自己化为一只怨魂,附着在生死宫上,指挥着阴兵为他拼命。
    替父征战。
    想必这是你开心去做的,可你为什么还会诞生出怨魂呢?是你死的时候心有遗憾吗?
    於菟没有答案。
    “你不是帝子......”於菟擦擦眼泪,默默地说道,“你不过是一缕怨魂,真正的帝子,已经死了。”
    那青年愣住,半晌后说道,“确实,帝子早就死了,我不是他。”
    他又冷冷一笑,“所以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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