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去年腊月底,魏郡府邸内,耿纯正把玩着一份请帖,神情颇为纠结。
    耿纯现在的身份很特殊,他不仅是魏国“左丞相”,封聊城侯,邑四千户;同时也接受了北汉嗣兴皇帝“刘子舆”的丞相之印,封“宋子侯”,邑万户。
    因为河北三刘巴巴给第五伦送去相印,奈何人家没接啊,随着刘伯升入关战死的消息传来,三刘也明白第五伦已经坐大,对复汉毫无兴趣,遂改变了策略。
    不论是赵王刘林,还是耿纯的亲舅父真定王刘杨,都开始不断派人游说耿纯,希望他能弃魏而归汉。
    耿纯颇为不安,前段时日马援驰援濮阳抵抗绿林,耿纯特地跑去黄河边见他,对马援苦笑:“在魏王面前,举报我的谤书应该一箩筐了罢?”
    马援却不以为然:“魏王撤你职,召你回朝了?”
    “这倒是没有。”耿纯几度上书请求调离魏地,但第五伦一直不允,这地方少了他,别人根本守不住。
    马援又问:“你附在信中的印绶送去渭北后,回信如何?”
    “原封不动送回。”耿纯如今是同佩汉魏相印了。
    “这不就行了。”马援大笑道:“大王在关中建国,却立国号为魏,这魏指的是河东西魏么?不然,指的是河北魏郡也,此乃起家立基之地,他是在用这国号告诉你我,第五伯鱼,没有忘本!”
    话虽如此,但随着时间推移,耿纯连虚与委蛇都很难与赵王做下去,刘林数次要求派兵来接管魏地,越来越不耐烦,耿纯只能找各种借口搪塞。多亏河北三刘心不齐,加上有铜马等盗寇在侧威胁,刘林才没南下击魏。
    时不我待,耿纯必须做出选择了!
    “兄长唤我何事?”
    他的弟弟耿植前来拜见,耿纯将手里的请帖交给他。
    “吾等的从母姊妹要成婚了。”
    “是圣通么?”耿植感觉有些诧异,看了请帖和刘杨的信后,果然如此。
    耿纯的母亲姓刘,乃是刘杨之妹,而刘杨另一个妹妹,嫁给了常山郡大姓郭氏,有女名郭圣通,今已及笄。
    刘、郭、耿,乃是河北豪强圈子的联姻关系,耿纯兄弟少时常去藁城郭家做客,与表妹关系不错。
    而如今,刘杨却要将圣通嫁给嗣兴皇帝刘子舆,这又是一场政治联姻。
    耿植觉得这是将表妹往火坑里推:“但有传言说,那刘子舆根本不是孝成皇帝之子,而是冒充啊……”
    这传言就是耿纯让人散播的,但这位刘子舆也是奇,凡是见了他的旧汉官僚,包括鲍永在内,都因其谈吐礼仪颇有皇家之态,而信之不疑。
    耿纯摇摇头:“舅父想必也信以为真,做了决断,那就不可更改了。”
    他笑道:“既然是圣通成婚,吾等作为亲戚,岂能不去帮衬?但如今马文渊正在大河鏖战,我离不开魏地,你且替我跑一趟……”
    他抽出一封反复琢磨后写就的信,交给耿植,对弟弟低声叮嘱:“这封信,务必亲手交给舅父!”
    ……
    “北汉”的首都,已经迁到了襄国(邢台)。
    作为古代邢国之地,此处西带上党,北控常山,还是冒名刘子舆的王郎劝赵王:“襄国乃是河北之襟要,依山凭险,形胜之国,我望气发现,若得而都之,霸王之业也!”
    此处确实比邯郸更安全,但这数月以来,赵王刘林的心中却越发不安。
    北汉在八月初一建立,本质上是赵王、真定王、广阳王三刘联合的政权。这之后数月内,地盘扩张最迅猛的是刘杨,一举拿下了太原、雁门、代郡,加上其基本盘常山、真定国、中山三地,实力极剧膨胀。
    反观赵王刘林,不过控制了邯郸、广平、巨鹿而已,只占了人口较多的便宜,实力位居第二。
    排在第三的则是广阳王刘接,他控制了广阳郡(北京)和涿郡。
    名义上归附北汉的上谷太守耿况、信都太守李忠、和成太守邳彤、上党太守鲍永,都是新朝旧官留任,除了鲍永坚定效忠刘子舆外,其余都不太听刘林的话。
    所以如今赵王有些尴尬,他才是政权的肇造者,挟天子以令诸侯,可号令却不行百里之外。
    原本刘林是这么打算的:“待击破铜马,收编其军,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孤再挟天子以令诸王,以冀幽两州甲兵,南取魏郡、河内,以窥中原。”
    可如今连第一项都做不到,铜马与其他流寇合力,控制了清河、河间、渤海的广大地域,数量十余万,河北豪强们守则有余,攻则不足。
    所以得更改计划,先对魏郡、河内下手,得其粮秣财富以壮大实力。但又怕打不过马援,而进攻耿纯更会引来真定王刘杨不满,反复踌躇间,浪费了数月。
    刘林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这场联姻格外重要。
    但一直对刘林服服帖帖的王郎,却有自己的想法……
    “你要去藁城亲迎皇后?”
    刘林看着无人时,拜在自己脚边的王郎,皱眉说道:“民间成婚,亲郎确实要亲迎新妇,但皇帝却不必如此,别忘了你的身份是嗣兴皇帝刘子舆!”
    王郎自然不会忘,朝刘林再拜:“话虽如此,但此番成婚,对大王至关重要,刘杨多疑,想要将他及真定王室全部骗到襄国来软禁,好让大王控制整个河北只怕不易。小人近来看了几篇古文,上面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不如让小人做足姿态,亲自前往迎接,如此一来刘杨欣喜,也不好慢待我这皇帝,自然也要跟着回襄国来,届时大王将城门一堵,刘杨便成釜底之鱼了!”
    见刘林还在踌躇,王郎遂哭泣道:“小人才是最恨耿纯与第五伦的人,我父被二贼合谋,杀于邺城,小人日夜不敢忘此仇怨,只愿大王早日吞并刘杨部曲,挥师南下,先杀耿纯以报父恨。若能如此,小人此生足矣。”
    这一番肺腑之言打动了刘林,遂微微颔首:“藁城毕竟是刘杨的地盘,既如此,我派遣亲信大臣随你前往,记住了,高深莫测,轻易不说话,才能显得高深莫测而不露破绽,你不必与刘杨交谈,一切由大臣代劳即可。”
    “诺,小人明白!”
    王郎将头伏下,等刘林离开后,他才站起身来,坐回了皇榻上。
    为了扮好刘姓天子,王郎很好学,如今不但将礼仪学得炉火纯青,搞清楚了刘姓各分支复杂的关系,甚至还看起《老子》这样的杂书来。
    策划着这趟亲迎之行,王郎在心中暗道: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
    耿植一行没有走邯郸,而是从上党绕了远路,但因为出发比较早,还是较王郎那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先一步抵达藁(gǎo)城。
    时间已到嗣兴二年正月,冰消雪融,万物始春。这藁城在战国时,本是中山国之地,后并于赵,当地最大的家族便是郭氏。
    真定王刘杨也得知他们的皇帝陛下竟要来亲迎,这倒是出人意料,少不得一通手忙脚乱。
    刘杨早先也怀疑过“刘子舆”的真实身份,但随着时间推移,亲自见到刘子舆,发现此人确实颇懂宫廷礼仪,言辞优雅,仪态不俗。
    他还派遣使者多方试探,回来的人都赞叹,说与皇帝陛下交谈,如沐春风——王郎毕竟是个卜算出身,这一行靠的就是骗人,对人心颇有钻研,使者想套他话,殊不知自己却被套进去了。
    刘杨渐渐有些相信了,这趟联姻还是有必要,河北三刘需要一个共同的首脑,否则就会立刻分崩离析!
    “但吾等的皇帝陛下,一直控制在赵王手中,动辄以其名义对吾等发号施令,还是有些不妥。”
    如今听闻刘子舆来到他的地盘,刘杨顿时大喜,也亲自跑到这来,正在练习击缶,打算在送外甥女出嫁时亲自上阵,以表欣喜。
    至于皇帝亲迎后在哪成婚,以后“北汉”的都城还在不在襄城,还不是他说了算?
    正在此时,有人禀报,说耿植抵达。
    刘杨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耿纯还是不肯来么?我与第五伦,究竟谁与他更亲?”
    自己不但迫使刘林不敢向南进攻,又为耿纯争得了丞相和万户侯的位置,劝他效命于北汉,与第五伦决裂,可耿纯依然首鼠两端,迟迟不做答复。
    这次邀耿纯来筹办婚礼,也算刘杨的最后通牒,可耿纯再度让他失望了。
    这一气,刘杨脖子上的大瘤子就更是发红发紫,等耿植进来拜见后,也不敢看自家舅父的瘿瘤,只表示了来意后,将耿纯的信奉上。
    “老夫倒要看看,他又找了什么借口?”
    但等刘杨一看这帛书,脸上却颇有惊异之色。
    “甥于魏地毁王莽家坟、庙,士卒夜宿沙麓,忽闻有女子唱曰‘莽五兴魏,皆当覆亡,汉家不绝,赤九之后,瘿杨为主!’,前往查探,却又无人影!”
    “依此谶言,王莽、第五伦皆兴于魏地,但都不能得天下。”
    “赤乃汉德也。”
    “舅父是高祖九代孙。”
    “瘿杨……”刘杨不由摸上了自己的瘿瘤,他一直觉得自己这瘤子长得不同凡响,还偷偷找了常山的相面者,那人说他有坐天下的面相,刘杨当时刚被王莽削了真定王,没当回事,可如今随着他实力跃升至河北第一,也会偷偷念想。
    而知舅,莫若甥啊!
    耿植转述了耿纯的想法:“兄长说,吾等作为刘姓外家,受汉德泽,自不敢忘怀。但刘子舆身份成谜,有传言说他乃是冒名之辈,刘林所扶傀儡,只恐江山为外姓所篡。兄长愿意投效大汉,并献上魏、河内、东郡三地,但前提是……”
    “舅父,才是吾等效忠的汉家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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