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此十年不遇之机也,臣以为,必不可错过北伐!”
    与邓禹一同谒见刘秀的,还有扬武将军马成,他随刘秀在江淮作战多年,现在成了最娴熟水战的将军,就负责训练柴桑汉君舟师。
    马成是颖川人,作为东汉最大的派系之一,颖川系对于北伐最为热衷,他虽听出刘秀、邓禹皆对于公孙述极大的不信任,但还是进言道:
    “这剖分中原,共治天下虽是公孙空口画诺,但眼下第五伦确实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北有强胡击并凉,西有先零羌挠河湟,成家蜀军兵出三路,蜀兵纵然羸弱,至少也能拖住岑彭及魏国关中之师一时,这便是陛下等待已久的‘天下有变’啊!”
    对于这一点,连反对出兵的邓禹也没有否认,想当初刘秀痛失淮北后,邓禹就向他提出了暂安东南的方略,迁都金陵,好好经营吴会。因为魏国势力太强,以至于旧都难以复克,第五不可卒除,不如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
    只恨那羌、胡没有早一年半载出兵,否则淮北之战便不一定会输。
    “是良机不假。”邓禹道:“但任谁也没料到变局来得如此之快,快到东南尚未做好准备,山越之乱尚未平息。”
    每场战争都有漫长的疗伤期,尤其是战败的一方,自年初淮北之战,南方遭到重创,刘秀又要安置淮北难民,还得安抚江东士族,不免焦头烂额。
    好在,他们打不过强者,却还能抽刀挥向更弱者。
    作为南方的古老遗民,山越自汉以来盘踞南方多年,还吸纳了大量躲避赋税入山的汉民,形成了遍布东南各郡的武装。
    过去山越就有些不服王化,或许是作为编外之民野惯了,也可能觉得刘秀这外来货色的小朝廷干不长,山越对官吏进山赐的印绶来者不拒,毕竟是人人都爱的金银,拿来挂脖子上也气派。可一旦涉及贡赋劳役,山越渠帅们就呵呵一笑,爱搭不理。
    但只要汉官不逼迫太紧,双方至少还算相安无事,可今年春夏之际,山越忽然不安分起来,甚至要求刘秀将他们的“侯”位加爵为“王”,并直接封几个县!
    “不然吾等便做第五皇帝的藩属去了!”
    山越态度变化如此之快,刘秀甚至怀疑有魏国细作渗透入境,贿赂怂恿了山越君长……
    这种猜疑不能说毫无依据,简直是八九不离十!第五伦养着绣衣卫,干的就是专干这些鸡鸣狗盗之事的。
    刘秀也不含糊,打不过第五伦,还打不过汝等小小夷越?双方撕破脸,淮南、丹阳地区山越不愿服役,聚众作乱,正好给了刘秀转移内部矛盾的机会。
    不过,吴越武士的凶猛彪悍,在他们身上一览无遗,山越兵既能在地形复杂的山林中赤脚疾走如履平地,又能够利用铜锡铁矿自铸兵器,虽是一盘散沙,战斗力却不容小觑,平行对比,可能较武都郡诸氐还要强些。
    汉军进山围剿吃过几次亏后,刘秀任命猛将傅俊为平越将军,给他督战四郡的权力,又发动了吴会士族出人出力,分兵扼诸险要之地,将山越分割包围,只修缮藩篱,不与交锋。
    待到秋天,其谷物将熟,汉军这才纵兵芟刈,以饥饿迫使山越出山。几次战役下来,最大的几个部落覆灭,刘秀将其中精壮招募选为兵士,余者或归官府,或送给大户们作为奴婢,作为忠于大汉的犒赏。
    这场战争若能结束,东南依靠掠夺山越补充的人力,就能从丢掉淮北的剧痛中缓过气来,然而山越尚未完全臣服,不少渠帅仍在顽抗。
    故邓禹以为,在结束剿越前,东南不可能抽出精力大举北伐。
    “臣去过西蜀白帝城。”邓禹阐述另一个缘由:“但见益州疲弊,蜀兵士气低落,公孙述屡屡遣兵伐魏,但从陇右、关中、南阳、荆州,连战连败,不曾有一合之力。”
    更别说,公孙述珍惜精锐嫡系,这次出兵只以降将降兵为先锋,这种兵与魏国虎狼之师相遇,还分三路,就指望收取雍凉,吹嘘会师宛洛?
    邓禹神预言道:“其西军隗嚣,不如马援,纵有羌胡相助,恐难出祁山。”
    “而另外两路,亦难尽力全力,对上岑彭,想遥望襄阳而不得。”
    邓禹在岑彭手下吃过大亏,付出了万余人丧命汉水的代价,才有了今日的清醒。
    “故名为汉、成联手北伐,实则只能倚仗汉军为主力。”
    这才是公孙述愿意在口头盟约上做这么大让步的原因啊!
    但经过荆襄、淮北两战后,邓禹已经明白,要想从魏国夺取州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刘秀颔首,他心中倾向于邓禹,但先前高调宣布永远定都长安,以示自己绝不会忘记北伐复都之志,让颖川系的主战派们大受鼓舞,马成将军便是其中代表人物,就算暂时不战,也得安抚好他们。
    然而就在刘秀作踌躇状时,船舱外却有郎官来报,说御大鸿胪朱祐来了!
    “大鸿胪不是留守江都么!?”邓禹、马成闻言大惊,朱祐是刘秀极信任的人,这才将国都政务交给他,是什么大的变故,让朱祐离开了职责,仓促至此?
    山越反击滋扰江都?还是淮北魏军丧心病狂主动进攻,总不能是淮南、吴会的士族觉得大汉不可复兴,竟然作乱吧!
    内忧如此之多,也难怪东汉不敢贸然北伐。
    倒是刘秀冷静,让人速召朱祐来见,并叮嘱让他披白衣蒙面,以免被人认出来,引发惊乱猜疑。
    然而等朱祐匆匆钻入船舱,道明缘由后,却是三人都没想到的“大事”!
    “陛下。朱祐呈上一份封印甚严的书信:魏伪帝第五伦,有信函送到!”
    ……
    “第五伦的国书?”
    众人面面相觑,对于来自魏国的“国书”,刘秀并不陌生,他称帝前夕,第五伦就大言不惭地招降刘秀,许诺他若愿做魏国藩属,可以封一个“大魏吴王”。
    刘秀自然拒绝,自那之后,两边虽然时不时就搞一篇檄文,但两位皇帝的直接对话却已绝迹。
    今日第五伦在这当口来书,刘秀还真好奇他会说何事,但却绝不会亲自开启,甚至连看都不该看!只能由臣子转述。
    因为汉、魏二帝虽是敌国对手,却并未承认对方,接受对方国书,便意味着松了口,这要传出去,势必引发轩然大波。
    朱祐这么多年常常为刘秀跑外交,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岂会不知?怎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陛下,并非国书。”
    朱祐拆开封印,展现魏国特有的黄纸信封,道明了缘故:“而是魏主以长陵第五伦私人名义,写给陛下的私信!”
    这样一来,意味就不同了,刘秀这才能接过来,看到信函封面上那似曾相识的字迹,感慨道:“确实是第五伯鱼亲笔所书。”
    这字他认得,当然认得!那时候刘秀还是不知名的舂陵小地主家儿子,第五伦却已经扬名塞北,上任魏郡,期间还修书一封,希望在长安有一面之缘的刘秀能去河北做官。
    刘秀忘不掉,信中言辞恳切,开出了县令的价码,这是当时第五伦能给出最高的条件了,毕竟近两代人吏,刘秀家最大的官,也就是六百石。
    那时候二人还隔空赠玉,算是交情一般,却相互赏识的朋友,岂料如今却为了争天下成为敌人第五伦是志在重新一统,来一出“覆汉”,彻底把刘家棺材板盖上。刘秀这边,则是“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这是路线之争,社稷之争,他们再无可能和解,只有只有不死不休一条路!
    事到如今,第五伦还能和他说什么?
    刘秀的手捧着信,里面的内容,朱祐也不敢轻启,只有刘秀能开。
    眼看刘秀就要启封,这时候邓禹又起疑心,劝阻道:“陛下,小心其中有诈!”
    那第五伦这么喜欢用间谍细作,手段阴狠毒辣,万一在信中藏了剧毒药粉、风干的药汁,要害刘秀怎么办?
    刘秀却哑然失笑:“第五伦小事卑鄙诈取,大事上却喜用王道,从不糊涂,不至于此。”
    在他看来,自己何第五伦的对决,当是英雄战英雄,而不是落俗于毒药与匕首。
    随着信封开启,刘秀取出了那第五伦亲手仔细折好的信纸,旋即走到透着光的船舱窗口,背对众人,细细地读了起来。
    邓禹等人纵然好奇信中内容,却也只能忍着,等着。
    因为彭蠡泽湖水的潮波,楼船在微微晃动,邓禹等人看到刘秀边看信边摇头,随着目光左移,他时而唏嘘,时而失笑……
    直到半刻之后,当刘秀终于阅罢全信后,竟只收卷感慨:“朕确实没想到。”
    “自高皇斩白蛇以来,汉家社稷延续两百载,上到历代九卿、大臣,下到儒生、匹夫,数不胜数,然而最懂得大汉不朽之处,点出汉魂所在的人。”
    刘秀转过身来,神情复杂,也不知是要长歌当哭,还是想放声大笑:“却是一心要掐灭大汉余绪的第五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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