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她这副恨不得将猫儿当祖宗哄的模样,便是知晓,若是成了她的宠物,哪怕丢了一身修为,在这魔界之中怕是也能够横行四方,无忧无虑。
    但与此同时,他也将只能以一只宠物的身份被永远的禁锢在她的身边,任人撸玩,哪也别想去了。
    百里安此行魔界的目的是弥路,自然不愿意同她走的。
    他喵喵两声,爪子在她衣袖间挣扎扒拉着,浑身毛发抗拒似的炸起。
    惟恐自己表达得不够明显,甚至开始利用起一边的宁非烟,浅蓝竖瞳吮着一圈水汪汪的泪意眼巴巴地凝望着她。
    一双耳朵可怜兮兮地耸搭垂着,轻软的唤声百转千回,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一副誓死也不愿与自己主人离开的忠贞模样。
    前头两只爪子求抱似的张开,极力想要重新回到主人的怀抱中。
    猝不及防被他秀了一脸的宁非烟目光古怪,觉得他这矫揉做作的演技实在是引人发笑。
    她强忍着唇边浮起的笑意,也十分配合装出爱他情深,不舍分离的悲伤表情。
    但又是一副不敢违逆魔君的为难模样,她看着百里安涩然一笑,极为勉强,忍痛割爱:“陛下能够看上你那是你十世修来的福分,你当好自为之才是。”
    听了这话,百里安唤得愈发可怜卑微,眼睛里还适当地挤出两滴眼泪,扭腰颠臀,用力挣出魔君的怀抱,跃在宁非烟的脚边,不断用脸颊蹭着她裙间的流苏,模样好不粘人。
    宁非烟以指尖拭泪,想要蹲下身去抱他,但又看了一眼魔君的脸色,强忍着这才没有动作。
    脚边的猫儿小小一团,不断绕着她的脚边转圈圈,喵喵的叫唤声哽咽沙哑。
    仿佛知晓自己即将被抛弃的命运,尾巴都失落地垂在地上,嗲着毛,爪子讨好似地勾着她的裙裳,目光湿漉漉的。
    跪在一旁的红妆看到一人一猫仅仅依靠眼神交流就默契得天衣无缝,直接傻眼了。
    不过这样一来,猫儿将自己不愿离去的意愿也终是表达得明明白白了。
    身居上位,君临妖魔界的魔君陛下,再怎么喜欢这只猫儿,想必也不会不讲道理地多人所爱了吧。
    红妆不由看了一眼女魔君的脸色,身子不由轻轻一抖。
    女魔君唇角的笑意不知何时沉下不见了,她看着宁非烟脚边的白猫儿,墨眉敛起,眼神当即就凉了下来。
    她一言不发,走过去将那只猫儿重新抱了起来,眼神冰冷地扫了宁非烟一眼:“这只猫,朕要了。”
    听她这蛮横不讲理的语气,宁非烟心中不由一沉,是在有些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看出了这猫的来历。
    此时绝非是将百里安送至她手中的最佳时机,但此刻她面对的是魔君,反抗与忤逆,只能是死路一条。
    终究,百里安还是被女魔君带走了。
    宁非烟叹了一口气,来到案几前坐下,颇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她看着躺在血泊中痛得昏厥过去的少君弥路,很快冷漠的目光从他身上收了回来,嗤笑道:“看来葬心将我参与君归宴的事告诉他了。”
    对于被凌虐得一身伤势起不来身的红妆,宁非烟却是连一个冷淡的眼神都懒得施舍。
    她为自己倒了一盏冷茶,细嗅茶香却不饮:“你还是与当年一样无用,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起身,瓷白的手指稳稳端着茶杯,来到弥路身侧,手腕轻翻。
    那一盏冷凉的苦茶尽数浇淋在他的脸颊上,她面无表情地将茶盏扔回案上,淡淡道:“就这样的废物,也值得让你恐惧这么多年?”
    红妆一脸震惊地看着宁非烟的行为,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可是魅魔一族世代侍奉的君主,就连二河河主也不敢对他心存半分无礼,她竟然胆敢如此大不敬……
    ……
    ……
    百里安不能理解,像魔君这样一个手段残酷的女人,怎会对一只猫的执念如此深。
    他本以为,魔君不过一时兴起,将他当做玩物闲养逗趣,可当他被带回冥殿之时,他才知晓魔君陛下对于养猫这件事,是无比认真的。
    在朝暮殿时,百里安能够看得出来,宁非烟其实是不喜欢养猫的,亦或者说她对所有的小动物都不感兴趣。
    宁非烟从不允许他上殿榻一步,若非红妆念着青铜门时的那点子恩情,给他坐了一张小床,怕是日夜都得睡在那冷硬的石地上。
    可是到了冥殿,待遇却是全然不一样了。
    魔君一声令下,冥殿内的陈设在顷刻之间尽数给换了,游龙雕花的墨玉古床,堇色帷幕纱帐重重如云,殿内新添了三十七盏琉璃灯。
    就连地板上也铺上了一层织锦软毯,一只脚落上去,如踩在云端之上。
    原本森然冷清的冥殿,几番精心收拾下来,春光涤荡,暖殿生香。
    遣退了殿中闲杂人等,女魔君懒散地蹬了鞋袜,抱着百里安,毫无避讳地将他带上了千古以来无人敢近的君之卧榻,悉心为他处理身上的伤势。
    殿中奇珍之药并不缺乏,在山谷之中与宁非烟一战的伤势一直并未得到治疗,胸腹的那一刀贯穿之伤拖久了甚至隐隐有些化脓的迹象。
    鲜血的味道并不好闻,可是她却一点也不在意,将窝成小小一团的百里安放在光裸的脚背上。
    她用湿巾动作轻柔地将他毛发间的血迹擦拭干净后,这才开始上药处理伤口。
    她束好的青丝长发不知何时解了,千丝万缕地顺着她的肩头垂落,轻柔的发丝落在他的身上。
    淡淡的光晕下,她眉目盈盈,皓容如玉,褪去了惯有的阴毒锋利,此刻这张面容里难得多了几分安静的乖巧。
    百里安仰着脑袋,对上她那双沉玉般墨黑的眼眸,正在朝他浅笑吟吟。
    一时间,他有些不能理解,对面一只猫尚且能够笑得这般清浅干净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令六界都为之敬畏恐惧的女魔头呢?
    身上的伤势很快处理好,爪下的肌肤甚是柔软温暖,是活人的体温。
    她放下湿巾与药,取来干净的帕子将手掌间的血迹擦拭干净,又拈花来一块芙蓉糕,放在百里安的唇边,两眼弯弯地看着他,道:“小白,这是你最爱吃的芙蓉糕,尝尝看。”
    对着这张笑容,百里安心中生不起反抗的心思,乖乖张口咬了一小口,软酥的口感一下在舌尖泛滥开来,这芙蓉糕制作得相当细腻。
    只可惜,他尝不出什么甜与苦来。
    小口小口将一块糕吃下,又被她喂了一口温茶,肚子就隐隐地开始有些不舒服了。
    变成猫后,百里安保留了大部分的尸魔特征,比如没有味觉,对于人类的食物无法消化。
    但又有些地方与人身时不同,比如身为猫儿,他会时而犯困,许是尸珠被封印的缘故,他的精神会十分虚弱。
    意识逐渐开始疲倦迷糊,很奇怪,自入魔界以来,百里安的精神一直都出于高度紧绷的状态,虽说他与宁非烟有着那一份契约关系,但自始至终他都对她十分警惕。
    魔君的危险程度远在宁非烟之上,她更可怕,更残忍?
    可是如今窝在她的脚上,百里安一时间心绪竟是慢慢的松懈了下来,眼皮沉重阖上,用肚皮蹭了蹭她的脚,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蜷成一团。
    琉璃灯盏烛影深,玉炉正燃,青烟缕缕。
    女魔君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脚上的那团小东西,乌黑温润的眸子里有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她低声缓缓说道:“还好,你还在……”
    睡意深浓时,百里安恍恍惚惚地感觉到自己被一只手揽起,圈抱在一个温软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将他萦绕包裹,很奇妙的感觉。
    他分明是第一次当猫,可是,这样被人完完整整地圈进怀中一同入眠的感觉,却仿佛早有体会过一般。
    隐约之间,他听见她说:“小白,这样抱着你,我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我们一起相依为命的时光里,那时师尊不在,还好……有你。”
    骨子里的仙人泪似是在某一瞬间,钻动了一下。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知晓,自己尚且还在梦中。
    映入眼帘的是八荒赤土之地,他从未抵达过的地方,头顶上的残阳临照他身,并未给他带来想象中的毒灼之痛。
    身下映着一汪血泊,血泊之中倒影出来的竟是一只猫儿的身影。
    那是他?
    恹恹黄昏,四野废墟,废墟之后,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大漠黄沙,他越过废墟,穿过砂石凌厉的戈壁断崖,他跑得极快,不知为何,心情十分焦躁不安。
    他不知自己在寻找什么,也不知自己在着急什么。
    直至他来到一片焚烧的炎河彼岸,汹汹烈火之中,是无数煎熬的妖魔,宛若天地烘炉一般,焚熬众生。
    妖魔在烈火之中相互厮杀,肠穿肚烂,斧枭头颅,鲜血如汤泼洒。
    烈火乱鬼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烈火如毒,却并不能将他拦下。
    他要寻找的东西似乎就在那片烈火炎河之中。
    当他冲进炎河的那一瞬,万千互相厮杀的妖魔仿佛瞬间找到了共同的目标一般,纷纷朝他疯涌而来。
    百里安不知道自己这副孱弱猫躯又能够做些什么。
    可是下一刻,他见到自己口吐剑芒,剑气化龙,横扫而过,厮杀的地狱成为修罗场,妖魔的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死意魔气森然浓烈,竟是无一只妖魔能够将他留下。
    他似乎强得有些过分了。
    只是这里的烈火似乎在不断吞噬他体内的灵力,他的力量在不断削弱。
    前方,仍有黑皑皑看不到尽头的妖魔之海。
    在这神灵都不敢多待半日的全煞之地,随时都有可能被烈火之中的魔灵夺舍缠身,他却从河的彼端一路杀至此端。
    最终,他在皑皑白骨的王座后方,找到了胆小无助的少女魔君。
    她蜷缩躺在妖骨的尸骸里,漆黑微卷的发丝如烟铺落在身后。
    她涣散着目光,仿佛陷入某种可怕难以醒来的噩梦之中,呜咽低喃着,像是被强行推入地狱中再也找不到归途与出路。
    “师尊教我念善……”
    “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矿照,千里通明。”
    她浑身染满同族的鲜血,躺在那里,怀中护着一根红绳,却是未曾让其沾染到一丝血迹,在她怀中,干干净净。
    身下的白骨无声叙说着残酷的邪恶,她重复低喃不断,意识早已不清,声音带着极为浓重的委屈与埋怨:“师尊……我不要成为害人的魔君,他们逼我害我,你何时来带我回家……”
    百里安胸腔中似有异样在翻腾不休,他不知她口中的师尊是何人,但他还是朝那少女慢慢伸出一只前爪。
    在他目光所及之下,那只爪子忽然变成一只苍白染血的人类手掌,修长的指腹下,依稀可见练剑之人才会拥有的薄茧。
    那只手掌安抚着少女纤薄的肩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响起,他说:“阿娆,再忍一忍,我马上带你回家。”
    他背着年幼的无冕之王,离开了这片烈火黄沙的世界。
    当她醒来,他已经难以维持人身,修为散去,化作一只白猫。
    在这个群魔乱舞的时代里,在她艰难的岁月之中,他以幼猫的形态守护在少女的身边,看着她如何一步步走向高台,觉醒魔血,成为一名真正的魔君。
    那一年登基大典,魔界君座之上,她并非独身一人,她还有一只猫。
    当她离开魔界前夕,她脱下一身玄色君袍,换上熟悉的黑红剑装,神色落寂地抱着猫儿说道:“小白,师尊要成亲了,我得回山为他庆贺,不能带你离开。”
    “我……终于要回家了。”
    “可是这么多年,师尊为何不来寻我?”
    “如果,师尊知晓我成了魔君,他……一定会亲手杀了我吧?”
    “小白,你是妖,我不能将你带到他的面前,他……会生气。”
    “小白,对不起,我要抛弃你了。”
    “对不起……”
    在少女喃喃重复的嗓音中,两世的回音仿佛重叠,耳边的歉语掺夹着窗外零星的细雨微声,仿似微微哽咽。
    百里安头疼欲裂,脑海仿佛被尖刀狠狠搅乱了一番,扛过这阵子疼,意识逐渐回归。
    他缓缓睁开眼睛,便瞧见一片柔雪般的肌肤,将他小小的身子包裹保护。
    堇色流云纹帷幔轻轻飘拂,入室微风清徐微凉。
    魔君陛下身上仅仅只覆了一层薄被,薄被之下是她与他,榻下则是凌乱洒落一地的君袍衣衫,小袜亵衣,甚至是抹胸都扔的随意,挂在了床架上。
    她抱着猫睡觉,竟然将衣服都脱了个干净,这是什么怪癖!
    两颊深陷埋入的柔软触感让他瞬间清醒过来,百里安尾巴炸毛竖起,浑身抽弹了一下,将睡颜静好的女魔君终于惊醒了过来。
    柔软纤细的睫毛轻掀,一对沉黑如墨的眼睛深深定定地看着怀中小猫,她轻轻一笑:“早安小白,你昨夜身子好凉,我可是将你煨了一晚上,才将你给捂暖和了。”
    听着这一声小白,百里安忽然想起了那场梦境,一时间,竟是觉得她面上这副清淡的笑容有些招人可怜,他别扭地在她怀中蹭了蹭,抽起只爪子,在她肩头拍了拍。
    女魔君怔了怔,随即弯起眼眸在他脑袋上用唇亲昵得蹭了蹭,道:“我得起来批折子了,我事先准备好了你爱看的书,晚点再来陪你玩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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