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她转身之际,玉珠碎撞里,魔君漆黑如墨的眼瞳竟是酿出一片血色来。
    魔群之中,手中提着一个青玉葫芦酒的年轻魔女露出诧异目光的同时,双手下意识地捂紧荷包里的震动不止的小棺。
    天风浩荡,跪在地上的鸦鸦魔众开外,一名少年提剑撑伞独行而来。
    他自称是魔界六河,做一身魔族打扮,周身血羽缭绕凌舞,鲜红的魔气随着他步行之间衣袂的飘荡漫漫成浑然天成的气韵之相。
    可是此刻,他与跪拜在地上的那些魔族,气质截然不同,走在芸芸魔将之间,独身自立的模样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都是那般的格格不入。
    这是这样一个人就这样毫不设防地撞进了宁非烟的视线中。
    方才那句话,她仿佛听懂了,又仿佛一个字也未能听懂。
    她目光深幽地看着百里安分开人群,走至这一方世界中,落足于被天雨摧残而落的花瓣上。
    琉璃色的伞缘隐约又水泽的光芒滚动,晶莹闪烁着,折射出一抹雨过天晴的淡淡暖色光晕。
    雨收云远,恰时情韵的盛好风光,此刻倒是从那一角薄透的伞缘里瞧出几分真意来。
    风起振衣,百里安额前柔软乌黑的碎发逆颊飘飞,他似是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那双微抬的眼眸静水深流,目光清透,没有什么复杂特殊的情绪。
    他停在岁月台下,青树的叶影摇风而动,簌簌地落拓在他手中的伞面上,宁非烟目光落注于他身上,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换下了那一身仙陵城的服饰衣裳。
    深紫色的华服,衣领内袖上绣着暗色的流云纹,乌黑的长发只用了一根简单的青玉簪子束起。
    这一身装束宁非烟从未见他穿过,但觉得分外熟悉。
    然而还未容她细想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撑伞的少年随手将手中沉黑的古剑插在地面间,从袖中摸出一块铁牌,交到宁非烟的面前:
    “昨夜与宁河主切磋棋艺,不知不觉夜深昏暗,一时难辨,错拿了此物,如此珍贵之物,还望宁河主小心收好才是,若是叫有心之人取了去,可是不好。”
    他手中铁牌,赫然正是她的身份战令牌。
    宁非烟思绪万千,表面平静地点点头,接过铁牌收好,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她原先却有怀疑是百里安盗取她的令牌,与魔君联手设计害她。
    方才在偏殿之中,他说不是他所为,她觉得他在说谎。
    如今,他将自己的战令带到自己的面前,说是他失手错拿了这令牌,宁非烟觉得他又是在说谎。
    “是你?!”弥路满脸杀机地看着百里安,腾然起身。
    青铜门一战,他害的他双翼俱毁,脊骨尽断,这份大仇他弥路还尚未找他相报,如今竟是胆大包天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河蜀辞并不识得眼前这名少年,听他自称魔界六河,又见他周身血羽环绕,便知他身份并未作假。
    只是血羽河流失人间数千年,为何今夕忽然认主回归,她偏首看着面色怨毒的弥路:“殿下认识他?”
    弥路恨恨道:“青铜门内,他害我不浅,其罪当诛!”
    百里安不慌不忙地将手掌压在天策钧山剑柄上端,平静道:“当时情势所迫,为救魔君陛下,不得已为之,还望弥路殿下谅怀。”
    与葬心同入过青铜门的宁非烟面带诧异,故作不解道:“殿下去青铜门做什么?”
    弥路面色一窒,他入青铜门与葬心一道阻止魔君复活乃是秘密行事,虽说他血统尊贵,但终究此时此刻他只是一名少君,弑君之名,他担待不起。
    若此刻他执意借此机会发难于他,无异于给了魔君惩治打杀他的理由。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莫过如是。
    多言多错,弥路满心不甘地咬了咬牙,沉默闭口不言。
    然而,百里安这张生面容的忽然来至,让君归宴上的无数魔族不解得很。
    “这少年自称是魔界六河?何时出的新魔主,如此大事,为何从未见过陛下拟旨授名?”
    “他体内的气息是魔河不假,不过他方才说什么?是他要挑战蜀辞大人不是非烟大人?那方才为何非烟大人要认战?”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莫说这些魔兵魔将们思绪乱成一团,就连宁非烟脑子也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她极力维持着平静的外表,可心中却有着太多的疑惑。
    魔君那副信誓旦旦逼她入绝境死路的模样绝不似作假,很显然那第一枚盒子中所放着的战令就是属于她的那一枚,可是为何此刻又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聪明如宁非烟,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却又觉得荒诞可笑至极。
    这里是魔界,十面埋伏着的尽是择人而噬的恶鬼。
    人性尚且本恶,更遑论在这黑暗之地汲取罪恶而生的魔,她从未奢求过在这一片魔间地狱里有谁能够向她伸来援助之手。
    可是,袖中那枚冰冷的令牌却无比令人心安地躺在那里,而非是在那吃人的盒子之中。
    那么,此刻盒子中的令牌,又是谁的?
    她不由抬首望向岁月台。
    原本立在长阶之上的魔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案前,黑色的玄铁盒子扔弃在了她的脚边,很快被烈火卷噬。
    一枚漆黑的令牌正被她端在手中,瞧那令牌之上,正反两面皆刻着古篆‘陆’字。
    落入一盒中的战令,果真是属于六河的那一枚。
    烈烈的火光映着她深幽的瞳仁,其中满是如被打碎的幽光残骸。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许久,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百里安。
    不知是不是宁非烟的错觉,此刻魔君陛下的神态模样与往日并无两样,可眼底却隐隐多出了一丝极为可怕的危险侵略之意。
    纵然那种危险的感觉并非是针对她而来,但就这么远远看着,都能够感到一种彻骨寒心令人无比恐惧的气息。
    即便是蜀辞也仿似很不舒服地蹙了蹙眉,神情带着一丝微妙的古怪之意看着百里安。
    这少年是何来头,竟然能够将那位魔君陛下触怒到这种程度。
    遥隔三千长阶,魔君周身的压人之势越发明显,可她面上却是莞尔一笑,极淡的笑意却是莫名生冷。
    “今日,你可是以魔界六河的身份挑战蜀辞?”
    百里安视线顺着长阶烈火遥遥看去,认真回答道:“是。”
    她手中的那枚令牌骤然扭曲化为一滩烧的炽红的铁水,沿着她的手掌与指缝缓缓滴落而出,魔君唇角的笑意愈发盛然:“你可知入我魔门,终生魔门,即便来日身死腐朽,也是不得人间后土所葬的。”
    百里安目光闪烁了一下,宁非烟将这一幕瞧得真切,但很快,他神情恢复平静:“是。”
    闻言,魔君这会竟是直接笑出了声来,仿佛生平第一次遇见了这般有趣的事情。
    她唇边扬起的弧度更深,可面上笑意却始终未达眼底,一挑眼尾,散漫的语音中隐隐含着切齿之意。
    “你自许六河,我为魔君。如此,你是臣,我是君,君归之宴,当受满朝跪拜之礼。”
    她远远注目着台下的身影,隔着重重火光,经年仿似在一个身躯之中看到了两世的灵魂,眉梢染着几分苦毒之色,冷冷的声音从她薄唇中吐出,料峭凌冽:“你,可跪我?!”
    宁非烟心口默然发紧,她是知晓那夜情乱之时他口中含混的一语‘逆徒阿娆’,在众魔眼中,他仅是六河。
    可她却知晓,此刻魔君此意之中包含着怎样的重大意义。
    她偏头一看,果见百里安深深蹙起眉头,但很快,他眉梢舒展开来,恢复平静,撑伞持剑,背脊笔直如竹,端端正正地跪下:“拜见魔君陛下。”
    女魔君如墨点落的眼眸深不见底,面上再也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莫名渗人:“你就这么急着找死?”
    百里安目光沉静,没有波澜,却十分坚定:“尚未起战,生死胜负未可知。”
    巴不得百里安早些死在蜀辞手中的弥路即刻开口冷笑道:“战令既已落盒,此战本少君瞧着也可以开始了。”
    他阴恻恻一笑,看着蜀辞大有深意道:“这位可毕竟是救助我们魔君陛下的大功臣,蜀辞大人可要手下留情些啊。”
    虽然不知其中究竟发生了何等隐情,但眼下这般情况实在是太中他的下怀了。
    宁非烟无需挑战蜀辞,那么自然也就没有理由被流放至那废土之都。
    蜀辞并未理会弥路,只是淡淡看了百里安一眼,扔下一句:“我在叶中等你。”
    而后便御光干脆果决地进入那片小世界之中。
    百里安持剑起身,随行也进入同一枚青叶之中。
    此刻时辰正值正午,在几声隆隆震耳的雷音里,天穹之上的一轮大日轮廓被一缕月光劈开,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下,猩红的血月自远方天际的地平线徐徐上升。
    在魔君逐渐阴沉冷去的目光下,千山万里,整个魔界都笼罩上了一层不详的绯红之色。
    一道身影自远方急急赶来,面色不大好看的赤部魔女瞧见了那一抹动静,忙悄然落子瞬移至那身影后方,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将那人拽进了隐秘的黑暗阴影之中。
    苏靖回眸冷冷地看着身穿赤部服饰的魔女。
    那魔女正是与她同入魔界的苍梧宫大小姐,尹白霜。
    她随手结印压住了荷包中小棺狂暴的震动,因那绯月的气息影响,凡是魔土之上的任何妖魔鬼怪,皆会变得一场凶戾狂暴。
    此棺是中幽至宝,尚且能够保住小寿一丝清明不灭。
    可若是开棺放出,难保不会再出现两百年前那样的情况。
    “你发什么疯,到处乱跑!方才我看见那尸魔小子了,他竟是为魔界六河认主了。”
    尹白霜凝眉肃容,对上苏靖那双冰冷的眼睛:“你错过了一场好戏,那小子自寻死路,向那蜀辞发起了战令,如今已经身入青叶世界之中。”
    苏靖面上原本尚存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殇消殆尽,唯有苍白的唇色间,缓缓溢出一缕惹眼的血色来。
    青叶世界,内含界法三千。
    每一片青叶世界各不相同,百里安所处的是一片静寂无声的大雪之夜。
    地上积雪深没脚踝,耳边有大风吹雪的呼啸之音。
    他看着赤足飘然立于雪地之上的年幼少女,破败及膝的裙子在风中飞舞,在深色的夜色里,少女的目光空洞无神,正虚虚地凝视着他。
    她脑袋忽然一歪,青灰色的唇缓缓开启:“我能不能将你的这种行为理解为……你打算保全宁非烟的性命?”
    百里安摇了摇头,看着她:“我只是想同你打上一架。”
    “说谎。”平地起风,卷起漫漫碎雪。
    蜀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虽不具备人类的七情六欲,可是我的能力却能够感知到别人的情绪,你在说谎,骗不了我。”
    百里安一怔,随即笑道:“这重要吗?”
    蜀辞歪着的脑袋慢慢扭正了过来:“的确,这并不重要,但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将战令换成了六河的战令。”
    百里安学着她方才的动作,歪了歪头,用一种刻板的眼神看着她:“我觉得,这也并非是一件值得蜀辞大人你格外注意的事情。”
    蜀辞眉头一下子挑了起来,她极不喜欢别人学她的习惯动作,她觉得这样有被冒犯到,所以很是生气。
    她决定杀死眼前这名不知死活的少年。
    风雪骤狂。
    蜀辞眼神亦是被这场寒人的风雪吹得冷漠至极,她探出一臂,掌心朝向大地,纤细柔软的手掌之中,有掌纹被寸寸点亮,好似亘古死墓之中长眠被唤醒的妖魔睁开了双眼。
    五指成钩,被连绵积雪所覆的大地顿时翻滚如浪!
    一根宛若深海巨鲸般的脊骨如弓身而起的蛟龙破开雪面,大地开裂千里,大雪如瀑,纷纷滚涌落入裂开的深渊裂缝之中。
    蜀辞抬起小手,握住脊骨一端,不见如何发力动作,那巨大如龙的脊骨骨身发出可怕的震动频率。
    骨骼之间发出咔咔的摩擦之声,眨眼间甩出一个气势雄浑的弧度,重而狠戾地砸向那名少年。
    未等那裂缝蔓延至脚下,百里安高高跃起,秋水剑化成几道清越的剑光,承载住他的身体,带着他急急飞出。
    那脊骨巨大,去势却是快若惊雷,秋水剑刚至脚下,百里安眼前的全部视线便被白骨所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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