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翊在回到吴县后,并没有在群臣面前表态是否要北进,就连山越一事的后续处理,包括本来他十分上心的庞统投效一事他都没有提及。
    在回到吴县的当天,他只是好好抚慰了群臣一番,便回到了吴侯府中。
    群臣虽然十分关心北进一事,但见孙翊暂时无意处理此事,便也按捺下心中的急切。
    孙翊是君,他们是臣,孙翊对北进一事不表态,他们这些做臣子也不能太过积极了。
    他们虽然有私心,但本意还是为江东的未来考虑的,如果急切太甚反而会适得其反,要是引起孙翊的反感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些臣子不知道的是,他们的这些行为已经引起了孙翊的反感了。
    孙翊心中是反对此刻北进的,但孙翊目前对吴县的这股奏请北进的浪潮,还没有一种稳妥的解决办法。
    孙翊打算扶植新兴的政治势力来制衡淮泗集团,但这也是将来的事了。
    现在急需面对的事是,他要如何处理这股汹涌的奏请北进浪潮。
    孙翊不是没办法,他可以动用他目前在江东的无上权威,力排众议,将这股浪潮一脚踢进江东这片汪洋大海里。
    孙翊还可以私下寻张昭、秦松、陈端等重臣说明他的心意,让这些重臣放弃北进主张,没有了这些重臣的打头,这股浪潮迟早会慢慢的隐藏不见。
    前为权用,后为谋用,孙翊可以权谋并用,将这股浪潮给压制下来。
    谷利甚至还建议过挑几个领头的大臣,将他们下狱治罪,以儆效尤,从而遏制这股浪潮。
    但这个办法被孙翊断然否决。
    这次事件中领头的几个大臣是张昭、秦松等人,他们劳苦功高,恩望深重,孙翊继位以来兢兢业业,尽心辅弼孙翊。
    于公于私,孙翊都不会这么做,因为一这样做了,顷刻间就会寒了大部分臣子的心。
    这不是臣子们自己甘愿为奴才的满清时期。
    而且孙翊拿什么理由将他们治罪?
    这些臣子奏请孙翊起兵北进虽然是有私心,但是他们大的出发点还是江东的未来考虑,这才是他们这次奏请北进的主要原因。
    他们本来就有议事建议之权,而且出发点还是以公为本。
    当然了,孙翊要是想的话,罪名都会有的。
    只是一旦这么做了,就肯定会形成一场大的政治风波,甚至会引发一场党争。
    最后的结果就是淮泗集团遭受重创,江东士族势力开始抬头,孙翊想扶植江东士族,但他只是想江东士族制衡淮泗集团,可没想他们坐大。
    党争那种东西,比山越的危害还大,孙翊是不会这么没远见的。
    要是孙权在位,他站在孙翊的立场上的话,就会这么做,他本身就是一个权谋大家。
    而孙翊不是不懂权谋,只是有些事不能单单依仗权谋行事。
    孙翊不想这么做,因为这股浪潮奏请的不是一般的事。
    这股浪潮表面上是建议孙翊北进,但实际上是江东大部分臣子在为孙翊规划江东下一步的战略目标,也是淮泗集团在向孙翊表现他们的政治需求。
    战略,一个势力的命脉所在,怎能仅仅依靠权谋来等闲处之。
    孙翊运用权谋是可以压制住这股浪潮,但是这股浪潮只是被孙翊压住了,变成了一股藏在海中的暗涌。
    假设以后孙翊攻打荆襄不利,这股浪潮就会重新涌现,并且更加势大,可能会对孙翊进行反噬。
    权谋心术是一个君主手中的武器,但他是双刃剑,要慎用。
    如果偏信权谋的效用的话,看看历史上后期东吴的政局就知道了,那就是一团乱麻,血淋淋的那种。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至理名言。
    但如果不用权谋来处理这事,孙翊一时间又没有好的办法。
    因此他对这股浪潮表现得见若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想将这股浪潮冷却一下,冷却虽不是治本之法,但却让他有时间能找一位大才问计。
    孙翊前世只是一个大学生,在今世他也只是对军事谋略有天赋,对于政治谋略最多只算中人之资。
    因为他虽然聪慧,但并没有接受过正统的帝王道术教育,这是他目前的一个短板。
    不过幸亏,目前有一位深谙帝王之道的大才,而且他也值得孙翊信任。
    在孙翊回到吴县的当夜,一辆马车从吴侯府驶出,朝吴县城中的驿馆而去。
    孙翊今晚要拜访的,他所认为能解决他目前困惑的大才就是张纮。
    张纮是跟随着刘琬的使团一起到吴县的,到了吴县后,张纮并没有住进往日他的府邸中。
    在今日孙翊班师时,他也并未在城外迎接的臣子队列之中。
    他目前是刘协亲自任命的会稽都尉,名义上还没回归到吴县的政治体制当中。
    现在天子使者刘琬尚在,张纮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他不会这么没有分寸。
    等刘琬走了,那自然没那么多顾忌了。
    只是张纮这样一个爱惜羽毛的人,为了孙家,特别是为了孙翊,羽毛已经掉了不少了。
    孙翊从小到大就表现的对武略有天赋,但这不是代表他文采不好,相反的孙翊文采一直不错。
    那封毗陵战报就是孙翊亲自写的,虽说不上才华横溢,但也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
    但是这时代士人是以经学为本,张纮更是经学大家,身为他嫡传弟子的孙翊自小就有光环在身。
    可惜,在经学一道上,孙翊就是怎么教都教不会。
    张纮授业近十年以来,他的五门经学,孙翊没一门是算入门的,而张纮就孙翊这么一个弟子,眼看他的经学传承就要断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孙翊,主要是这时代的经学,晦涩难懂。
    特别是张纮最擅长的《易》学,被儒门奉为儒门圣典,六经之首,更被一些名儒士人认为是帝王之学集大成者。
    可是这门学问对孙翊来说,别说精通了,看懂都很困难。
    偏偏张纮还总是能从其中发现为君之道,惊的小时候的孙翊一愣一愣的。
    但让孙翊真正敬爱这位恩师的原因是,张纮教会了小时候的他怎么做人。
    小时候的孙翊因为孙坚横死,从此性情大变,性峭急,喜怒快意皆写于脸上,喜怒无常。
    朱治曾经因为此事数次斥责孙翊,谕以道义,但小时候的孙翊还是我行我素,没有半点改变。
    孙策因为担心孙翊这样的性格会给他带来大祸,因此特地让张纮教导他。
    张纮这位恩师并没有因为孙翊的不治经学而对其过多苛责,也没有因为他的顽劣不堪而放弃他,反而循循善诱,教导以善,规劝以道。
    在张纮的教导下,孙翊的性格慢慢改变了。
    在原本历史上,孙权继位后任命孙翊为丹阳郡守,丹阳郡可是山越最猖獗的一个郡之一,但自从孙翊到任后,山越绝迹,百姓安宁。
    而且孙翊十分敬重士人,他到任后以礼罗致名士盛宪的部下妫览,戴员二人。
    在他遇害那日,徐夫人劝诫过他不要外出,但孙翊认为长吏皆有要事在身,不宜失信让他们久待,因此还是外出,并且亲自送客,从而被害。
    从这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孙翊事例可以看出,孙翊在张纮的教导下已经改变了性格,可是没想到他最后还是被害死了。
    原身孙翊十分敬重爱戴张纮的,师徒之间的感情很深。
    张纮精通帝王之道,与孙翊感情深厚都是孙翊深夜来拜访张纮的原因,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在如今的淮泗集团中,张纮是为数不多的不赞成此刻北进淮南的人,张纮此番并没有上书言明他的态度,不过他的态度孙翊很清楚的知道。
    很多人以为鲁肃的榻上论是江东孙氏的第一个战略蓝图,但其实并不是,最早为孙氏提出“荆扬可一”的这个战略构想的是张纮。
    当初孙坚身死,孙策安葬完孙坚后就在江都居住,就在那时,孙策数次拜访张纮咨询世务。
    张纮本来不想理孙策,但是孙策数次拜访,执礼甚恭,就算被张纮拒绝多次孙策也不气馁。
    终于在一次拜访中,孙策涕泗横流,加上先前数次的拜访令张纮感到孙策的心志很坚定,
    因此张纮终于被孙策感动,他开始为孙策规划了一个战略蓝图。
    这个战略之中,张纮不仅为孙策规划了要以江东为根基,还为孙策设定了攻伐江东的大致路线。
    最后提出“荆扬可一,仇敌可报。据长江,奋威德,诛除群秽,匡扶汉室,功业侔于桓、文,岂徙外藩而已?”
    这个战略层层递进,先江东后荆襄,最后全据长江窥伺中原。
    张纮还表明若做到这一点,孙策的功业可以和齐桓公、晋文公一样,到了那一步,又怎么会仅仅是朝廷外藩呢?
    并且张纮根据实际还为孙策提出了第一步,“当与同好俱南济也。”建议孙策应该在江淮之间扬名,收揽豪杰,再而南下。
    从孙策后面的发展历程来看,是紧紧按照张纮为他规划好的路线一步步前进的。
    孙策能在数年之间创下江东基业,除了他本身的才能之外,张纮的这个战略更是起到了无比巨大的作用。
    当时是公元192年,孙坚刚死不久,孙策只身一人居于江都,亲人远离,孙河、吕范乃至于周瑜当时都不在他身边。
    父亲的旧部被袁术占据,孙策怀抱着报仇的愿望四处碰壁,还被陶谦忌惮,多次责难,就像一个孤苦无依,被人遗忘的乳虎。
    那是孙策最无助的时候。
    在那时,是张纮为孙策规划了将来一步步该怎么走,是张纮给了孙策希望,所以孙策对张纮的感情非常深。
    孙策对张纮许诺道,“一与君同符合契,有永固之分,今便行矣,以老母弱弟委付于君,策无复回顾之忧。”
    能让当时如惊弓之鸟的孙策倾心托付家人的,张纮对于孙策来说不仅仅是能臣,亦是良师,更掺杂着一些父子之情。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孙翊也是身为张纮的弟子,偶然之间听张纮提起过。
    正因为知道这件事,孙翊才笃定张纮不会也劝他北伐,因为张纮本身就是“荆扬可一”这个战略的首倡者。
    而且就算今夜拜访张纮,张纮也没有好的办法能稳妥的解决这股浪潮,但只要他能表态支持孙翊,孙翊处理这件事的压力就会少了很多。
    张昭是如今淮泗文人集团的领军人物不假,但是张纮才是江东淮泗文人集团的奠基者。
    张昭、陈端、秦松等淮泗人士文臣,全都是张纮举荐给孙策的,吴县一半以上的带有淮泗背景的官员,也全都是张纮一手提拔的,
    孙策时期的江东第一重臣,就是有这样的分量!
    想着想着,孙翊就来到了驿馆外。
    驿馆并非只是一座房子,而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建筑群。
    张纮回吴县后虽暂时不参与江东的政务,但也有意的和刘琬的使团分开居住了,孙翊这次来的,便是张纮的所暂时居住的地方。
    孙翊下了马车,此刻已经是深夜,但孙翊知道张纮此刻还没睡。
    近十年的师徒之情,张纮的作息规律孙翊十分清楚。
    眼前的这座宅院很清静,甚至连个门房都没有,没有门房,自然无法事先通报。
    孙翊只得自己推门而入。
    孙翊在进入宅院后,径直往一处响着微弱烛光的房间走去,待走到这处房门前时,孙翊对谷利言道,“尔等外围警戒就好。”
    谷利脸有难色,他不知道张纮这个人在孙翊心中的分量,身为孙翊亲卫右部督的他,第一职责就是保证孙翊的安全。
    在他看来,让孙翊与一个他不了解的人独处,这不安全。
    见谷利脸上的难色,孙翊笑了笑,对其言道“难道尔认为吾恩师会加害我吗?”
    说完后便挥手屏退了一众亲卫,谷利无奈之下只得领命退下。
    孙翊站在门前停顿了一会,就要见到张纮了,他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
    但随之孙翊就推开了房门,在推开了房门的那一刹那,房间中那个正在读书的青衫老者,有些愕然的抬起了头。
    在看到是孙翊深夜来访后,张纮脸上的愕然不见,紧接着浮现的是一片慈爱之色。
    而孙翊看着他身前的张纮,眼前的形象与他脑海中有些模糊的记忆瞬间重合。
    尽管一年多没见,但是有些人有些事是无法淡忘的。
    孙翊拱手朝张纮深深一拜,口中尊敬的称呼道,“东部。”
    江东二张,张昭被唤为张公,而张纮则被孙氏兄弟尊敬的称呼为东部。
    东者主也,部者属也。
    张纮一直是孙翊心中最尊敬的那个人,从来没有变过。
    张纮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白衣如雪的弟子,眼中浮现了思念之色,一年未见,他的这个弟子风姿气度更甚从前呀。
    他朝孙翊招招手,温和的声音随之响起,
    “入秋了,外面有些凉,快些进来吧。”
    孙翊顿时有些凝噎,他轻轻应了声,“恩。”
    孙翊关上门,而后来到张纮身前跪坐下,张纮为孙翊温了一杯酒。
    伸手接过张纮温的酒,孙翊仰头一饮而尽,而后他对张纮说道,
    “弟子有惑。”
    张纮闻言合上手中的书本,他用一双睿智的眼睛看着孙翊,反问道,
    “有惑,还是有怒?”
    孙翊默然,他坦然答道,
    “皆有。”
    张纮笑了起来,他说道,“三郎,你还是太年轻了呀。”
    随后他拿起书本轻轻敲了一下孙翊的脑袋,又淡淡地说道,
    “不过不碍事,为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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