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深秋子夜,雁荡山下官道。
    雷鸣电闪,斩裂长天。
    豪雨如瀑,倾泻直下。
    飓风横扫,百草枯折。
    深夜里本应空无一人的官道上,却有十几人的马群打着火把,利刃一般撕开了黑沉沉的雨幕。
    马群速度极快,自遠处海潮般席卷而来,转瞬间已到得眼前。
    当先一匹健硕黑马迅如飞箭,将众人甩在了百丈遠的身后。
    马背上身形挺拔的黑衣青年有着一双略显狭长的深邃眼睛,冷烈的眼神闪动中,如锐利刀锋上的一线森森寒光。
    面容却是焦黑干瘪,一脸呆相,与他这双出众的眼睛着实不相称。
    几缕血水从被暴雨彻底打湿的前胸后背处蜿蜒涌出,混合着倾盆大雨,洒落道边。
    青年似毫无痛觉,只厉斥胯下骏马,一路疾驰。
    马蹄翻飞处,水花四溅,枯枝衰草伴着如晦的风雨打着旋儿冲天而起,直窜云霄。
    青年后面跟着的马群浑似饿极了的水蛭见了血,紧追难舍,死咬不放。
    马上的汉子俱是身彪形壮,目露悍光,劲装疾服,佩刀悬剑,一股子猛利精锐的江湖之气。
    只听得众人纷纷嚷嚷的呼喝叫骂声不绝于耳:
    “格老子的!快追!”
    “别让这狗娘养的小雜种跑了!”
    “妈的!上个月他殺了老子大哥,今儿个绝对要活剐了他!”
    “这小子中了两刀,跑不遠!我已经派手下在前面堵着他了!”
    殷瀛洲策马急奔,瓢泼的雨水迎着狂风如碎石般砸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视线中一片模糊。
    深秋时节的雨水浇在身上冰凉刺骨,尤其是在子夜,更是寒冷非常,呼吸时还能呵出大团大团的白雾。
    胸前和后背处的几道刀伤被水泡得生疼,剧烈活动中伤口崩裂的更开,口鼻间尽是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照影骢已然全力疾驰了将近三个时辰,怕是快到极限,但仍然无法甩开后面追殺的人群,相持的距离反而越来越小。
    殷瀛洲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将腹中真气提到极致,使出马上飞的轻功,虚悬于鞍上。
    照影骢背上的重量立减,霎时将众人遠遠抛在了身后。
    转过了个山头,前方数十丈遠处,猛地出现了同样持着火把的马群。
    赤色的火光照亮了漫漫山道,在漆黑的雨夜里刺目扎眼得很,连夜空都仿佛染上了一层血红。
    看人数约莫有几十人,殷瀛洲心下顿沉。
    这一分神,失血过多的身体里勉强凝聚起来的真气便陡然涣散。
    胸腹间立时气血翻腾,眼前视线随之晃了晃,喉中腥甜上涌,一大口血却是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落在了胸前衣襟上,瞬间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
    万没想到这次的活儿是雇主特意做局,诱他入彀,将他的行踪卖给了与他结下梁子的江湖门派。
    也怪自己被前所未有的万两悬赏黄金冲昏了头,又听的对方诚求“黑玉”出面解决,自得意满中吃了大亏,在雁荡山附近遭了百来号人的埋伏。
    幸亏从小混迹街头巷尾,历练出了野兽般敏于常人的直觉。
    未曾彻底踏入其中,他便警觉地发现了异常的风吹草动,逃了出来。连番激战中殺了几十个人,却也中了两刀。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
    说不得便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殷瀛洲眼睛里闪过一丝厉电般的决绝冷光,手中狠狠勒了下缰绳,照影骢“唏律律——”长嘶一声,前蹄腾地人立似得扬起,他穏穏地控着马,待照影骢平静下来,停在了原处。
    这一耽搁,后头追殺的人已是迅速地赶了上来,与前面的那群汉子渐成合围之势。
    殷瀛洲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腰侧悬着的赤玉刀刀柄,端坐马上,冷冷地注视着面前这帮子身着不同服饰的人。
    有相识的门派服饰,也有眼生的,零零散散约莫有四五十号人。
    不过除了当前六七个领头的看起来呼吸沉穏,目露精光,全身气势滴水不露,毫无破绽之外,剩下的多是手下的底层弟子,不足为惧。
    殷瀛洲眼睛眯了下,眼神冷酷阴戾,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浓黑的雨夜被熊熊燃烧的火把映得一片通红,附近的雁荡山诸峰影影绰绰,幢幢叠叠,在“哗哗”的雨声中如一头沉睡的上古巨兽,吞息吐气,巍巍雄踞蛰伏在天地之间。
    呼啸而过的猎风挟着濠雨不停地抽击着山野丛林,喀嚓作响的雷鸣声震耳欲聋。
    不时亮起的冷电划破苍穹,照得四周雪亮一片,如同白昼,又瞬时消失,世间万物再次隐匿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跳跃不停的火光落在心怀各色鬼胎,同样是全身湿透的众人脸上,扭曲窜动的光影张牙舞爪,如鬼似魅。
    殺气森然,危机四伏。
    两厢对峙中,一个瘦长马脸的褐衣中年汉子却是按捺不住地驱马向前。
    此人颌下生了几缕老鼠须,黄豆似的两粒小眼珠闪动着狡猾的利光,正是江湖人称“过江龙”的金沙帮帮主——江万泰。
    “黑玉!兄弟我也知你只是个拿钱办事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只要说出雇你的人是谁,咱们大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也能交个朋友嘛!”
    “江帮主所言甚是!黑玉兄弟的一身功夫,在下也是佩服的紧啊!”
    出声附和之人是个身材敦实,面膛黑紫的矮壮汉子。被雨湿透的灰色短打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鼓鼓囊囊一身腱子肉的轮廓,声如洪钟,一眼即知是个独练外家功夫的。原是陈州断魂拳的后人         ——孟彪。
    “怕只怕老子老实说了,你们也是照样要殺老子泄愤的罢!”殷瀛洲脸色分毫不动,眼中满是尖锐的讥诮。
    “你!你别血口喷人!我可是为你好!不识好歹的东西!”江万泰被殷瀛洲毫不留情地戳破心思,脸皮登时涨的红红紫紫。
    江万泰确是忖着诈他一诈的心思。
    毕竟这小子的刀法虽看不出师承何处,却是刀风刚猛霸道,刁钻狠辣,又是随机应变得极快,在追击中金沙帮不少人折在他的刀下。
    江万泰自己在一旁也是看得暗自心惊,这厮委实是个难缠的。
    两个月前的夜里,金沙帮前帮主雷浩天在洪州的醉月楼后院里被一刀割喉,手法堪称干净利落,漂亮无比。且不留一丝殺人者的痕迹,毫无线索可查。
    雷浩天和江万泰既是结拜兄弟又是儿女亲家,感情亲厚,非同寻常。
    江万泰顺理成章地接掌了金沙帮后,发誓定要找出殺人凶手,替雷浩天偿命。
    几天前他得了信儿,方知是一个名号为“黑玉”的地下殺手所为。
    说来也奇,这人来历不明却武功甚高,在江湖后起之秀中也堪称佼佼者。
    但功夫路子似雜糅百家,出招时丝毫看不出何门何派,又遍取百家之长,像是单单只挑着能一击毙命的殺招学,于一年前在江南一带横空出现。
    头一回接活儿便在岭南殺了玷污南宫世家的二小姐,江湖中挂得上名号的采花贼胡连风,一战成名。
    他行事诡秘谨慎,来去无踪。每次出现,脸上都是易容且容貌尽不相同,未有一人曾见过其真容。同时做事效率极高,口风严实,准时守信,从不失手,开出的价钱在地下殺手行当中也公道合理,很是干了不少让人为之瞠目结舌的“大买卖”。
    江万泰闻知之后,气得捏碎了杯子。
    故此联合了同样与“黑玉”有仇的江湖中人,埋伏于他必经之路上。
    本以为可将其一举击殺,没曾想还是小看了他!
    “大家伙儿有话好好说……”见双方僵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衫人,笑眯眯地出来打圆场。
    此人面皮白净,手持两支乌黑通亮,笔尖锋利的判官笔。儒雅的样子不似江湖人士,反倒像个和气的教书先生,正是有“玉面判官”之称的飞龙门雁荡堂主——左少春。
    “黑玉小兄弟,我们有这么多人,你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打得过所有人。车轮战也能累死你,更何况你还有伤在身,这个梁子确实没必要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痛快地说了吧。”
    殷瀛洲不想再和他们废话,冷笑一声:“跟你们这群蠢猪没什么好说的,一起上罢!你爷爷我又有何惧!“
    “你他妈的!给脸不要脸!”
    “跟他啰嗦什么!先宰了他再说!”
    “抄家伙,并肩子上!”
    当前几人顿时勃然大怒,自马背上腾空掠起,配合默契地分上中下三路,向着殷瀛洲的面前攻来。
    一时间,兵器的破空之音唳啸,盖过了哗哗的雨声。
    判官笔,乌蟒鞭,青锋剑,九环刀,分水峨眉刺,刹那中将殷瀛洲裹了个密不透风。
    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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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哔哔哔:
    正落花时节,憔悴东风,绿满愁痕。
    尽世外纵横,人间恩怨,细酌重论。
    此去重销魂,黄昏细雨人闭门。
    ——忆旧游·前题分得论字/宋·王去疾
    画风突变的番外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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