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凤霄一张肉乎乎的小脸紧绷,两条小眉毛忿忿地拧在一起,任谁看了都心知肚明
    ——秦府的小公子生气啦。
    他确实生气得很。
    他爹不在家中时,他过得简直不要太快活。
    府里上下都哄着他玩儿,无人逼他念书习字,无人在练武时借机揍他,最重要是无人与他抢娘!
    娘的怀里香香软软的,说话也温温柔柔的,从不骂他更不会揍他,睡前还会给他讲话本子里的神话故事。
    而他爹只会板起一张冷冰冰的脸用鼻孔看他,抬手一指,他纵使万分不情愿也得乖乖坐在书房念书,不然屁股便要挨上他爹的几巴掌。
    在要他念书这件事上,连在他爹面前一向说话好使的娘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摸摸他的头,歉意地笑笑,道是待他完成夫子留下的课业,她亲自下厨去做他爱吃的点心。
    虽然娘也会过问他的功课,可娘心软得很,遠比他爹好说话,他撒个娇讨个饶也能蒙混过关。
    娘真好,比他爹这个大恶人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可他爹昨日一回家,便趁娘不注意时叫他滚回自个儿屋里睡。
    哼,许是老天爷也看不下他爹这般跋扈嚣张,特降雷雨前来助他,成功将他爹赶到外间。
    秦凤霄睡前美滋滋的,暗暗得意自己的计谋。
    翌日久雨初霁,秦凤霄难得醒了个大早。
    一睁眼看到的是他爹一身玄底青云暗纹锦衣,闲闲坐在窗下饮茶,身后笼着一圈初升的晨光,活脱脱坐成了一尊自带佛光的佛爷。
    娘却不见了,身旁被褥里空空如也。
    父子二人如出一辙的眉目相互对视,一个无波无浪,一个故作镇定。
    秦凤霄先撑不住,一骨碌坐起来,撅着嘴不高兴地问:“我娘呢?”
    “别吵,她还在外间睡着。”殷瀛洲放下茶碗,随意转着拇指上的貔貅纹墨玉扳指,瞟了儿子一眼。
    秦凤霄重又躺下,小声嘟囔着朝里侧翻了个身:“那你在这做甚?今日不是要出门吗?”
    殷瀛洲走到床边,薅萝卜也似的揪起小人儿,屈指在脑门儿上恶狠狠地一弹,压低声音笑骂了句:“小混蛋,不要以为老子不知你昨晚是故意的。”
    啊!好疼!
    他爹的扳指正正好硌在脑门儿上,疼得秦凤霄眼泪差点要掉出来,那处定然红了!
    “那又如何?你还不是没法子。”秦凤霄脸皱在一起也毫不示弱,手脚并用地挣扎。
    没用,颈后的大手堪比铁钳,牢牢地拎着他像拎个小家雀儿。
    “你娘心软,我不同她争。但是……”殷瀛洲顿了顿,面露不虞:“你却让她白担心了一场。”
    “说说罢,是想挨揍还是想抄一百遍百家姓?”
    秦凤霄受制于人,不得不低头。
    他爹手劲可大了,揍人时真真要疼死,还不许他哭,哭得越大声揍得越狠。
    娘心疼得都气哭了,他爹也不理,照揍不误。
    上回因着在夫子茶杯里偷放辣椒水,夫子喝了一口便涕泪俱下,气得夫子对他爹直言无能再教贵府公子后拂袖离去而屁股开花的事儿好像就在眼前,他都怀疑那是人手吗?整个儿就是一铁砂掌!
    且他爹还带他至夫子家门口,逼他一个人去负荆请罪,要他将夫子好生请回来,否则回去还要吃一顿好打。
    屁股痛,脸更痛。
    里子面子都被他爹揭下来“呱嗒”一声甩墙上,再毫不留情地踩上了几脚。
    一想起来便心有余悸。
    秦凤霄脑子里飞速斟酌了下,两相其害取其轻,扁了扁嘴:“……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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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遍百家姓……”
    殷瀛洲松了他的后颈衣裳,还贴心地替他抚平褶子,拍了拍儿子的小肩膀:“很好,痛快。”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父子击掌。
    “三日之内,我要看到你字迹工整且一致的一百遍百家姓。”
    殷瀛洲扬了扬浓秀的长眉,语调一转,眼底显出淡淡笑意:“抄不完,自个儿去廊下跪一个时辰。”
    天呐!
    他爹是算准了他抄不完,娘和几个识字的侍女姐姐必定要帮他写的。
    老狐狸,真狡诈,生生断了他所有退路!
    呜呜呜,一百遍百家姓!手抄肿了也抄不完!
    秦凤霄眼前一黑,倒在床上装死了。
    生气归生气,作为一个男人,说出去的话,自然要做到。
    ……更何况,他尤其不能叫他爹瞧不起。
    秦凤霄卯着一股劲儿,严词回绝了袅袅替他代笔,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地奋笔疾书,写到手腕快要抽筋,紧赶慢赶好歹三日内抄完了一百遍百家姓。
    殷瀛洲翻了翻手中这厚厚的一沓宣纸,再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垂手低头,努力装出老实乖巧的儿子,眼角隐现出不易察觉的笑纹:“我竟是小瞧了你。”
    “行了,午后带你去城外马场骑马。”
    “……不要告诉你娘。”
    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头顶,揉乱了梳得整齐的小发揪。
    秦凤霄又惊又喜,一双黑眼睛霎时变得晶晶亮,不敢置信地望向殷瀛洲。
    他老早就想去马场挑一匹像照影骢那般神气威风的马儿啦!
    可娘总说他还小,骑马是顶顶危险的一件事,摔下来会没命的!
    害的他爹一直不松口教他骑马,最多也就带他在照影骢上慢腾腾地走几步罢了。
    一个男人,怎能不会骑马,难道要他像个小丫头似的去坐轿子吗!
    虽然右手腕仍在阵阵酸痛。
    虽然他爹手上的大扳指硌得他头皮疼。
    虽然他爹极少赞他极多揍他。
    可秦凤霄明白这已然是父亲对他最大程度的赞许了。
    好罢。
    秦凤霄对他爹有了一丢丢的改观。
    或许他爹也并未有他想象中那么坏,比娘……只坏上一百倍罢!
    毕竟娘不能教他骑马,上元节不能将他扛在肩头看烟花,夏日里也不能带他在庭院中捉蝉。
    小人儿兴高采烈地欢呼着冲出书房,邁着小短腿一蹦三跳地跑遠了。
    殷瀛洲从半敞的窗户向外望去,连日阴雨收歇,秋阳正暖,青空一碧如洗,丹桂十里飘香。
    他蓦地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春天。
    彼时他还只是一个流浪乞儿,而她是误入凡尘的上清神女。
    十五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有风吹进室内,乌木镇纸下的那沓宣纸“哗啦啦”翻动几页。
    殷瀛洲看着儿子歪歪扭扭的稚气字迹,微微一笑。
    池中菡萏虽已凋落,窗下秋菊却静待绽放。
    想必,不久之后又是一片绚烂花色。
    (番外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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