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五更天。
    徐氏夫妇早早起了床。
    推开门户,四野寂寂。破败的茅屋塌伏在寒露中,门里门外都是空荡荡的,与郁州大多数百姓一般,家里窘困,黄狗也养不得一只。
    依着往日习惯,徐氏捡起了锄头与背篓,身后却响起一声呵斥:
    “你这婆娘,糊涂了不成?”
    这么一提醒,徐氏拍了拍脑门,木讷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是矣,今时可不同往日。
    ……………………
    两夫妻本不是这郁州人士,只因前些年李虎作乱,一家人为躲兵灾辗转来了这郁州,一路上盗匪劫道妖鬼捉食,一大家子便只剩下三口人尽数做了大和尚的佃户。
    但这大和尚的“佛业田”也不是好种的,两口子竭力耕作也养不活三口之家,眼见得年幼的儿子夜里饿得直叫唤,两口子一咬牙就把独子送上了山去。
    既入空门,与尘世就再无瓜葛,山上的幼子理所当然的断了音信。只听得只言片语,说是交了好运,被某个大和尚看中做了门下弟子,取了个法号唤作“本愿”。
    徐氏夫妇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儿子,直到昨日,寺里传来消息,儿子学佛有成,证得肉身佛。
    要于今日的无遮大会上,登坛讲经。
    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啊!
    ……………………
    徐氏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兴许是笑这种事情,自孩提之后,便已然生疏。
    她喜滋滋放下手上农具,转头烧来热水,翻出一年也用不上几次的皂角,与丈夫一起细细梳洗。
    完了,又取出一个包裹来,打开却是两件打满补丁的衣衫,褪下身上褴褛,小心穿上衣衫,这可是管邻家借来的,坏了可赔不起。
    一番收整下来,似乎有了几分富足模样。两口子对视一眼,一人把住房门,一人到墙角刨出一个布囊,取出来数出几个铜子,便将空瘪大半的布囊埋了回去。将铜子小心收好,两口子才舒了口气,相互打量一下,满怀着笑意出了门去。
    此刻天光微曦,远处的千佛寺盘山而建,琉璃的金顶,粉刷的围墙,在朝阳里泛着金光。
    富丽堂皇,一如尘世里帝王行宫,又好似化外神仙居所。
    ……………………
    “师傅,这是佛法么?”
    小和尚满脸疑惑,在山中苦修惯了的他对眼前的一切全然不解。他转过头询问身边穿着百衲衣的老和尚。
    此时,法会气氛正盛。
    四方汇聚来的信众挤满了广场,一座华丽高台搭在前方,四周饰满了彩带锦旗,一个个高僧走马灯似的上台下台。
    台下,一个个胖大的和尚抱着功德箱在人群中穿梭。
    小和尚那话恰巧被旁边徐氏夫妻听去,他俩当即就变了颜色。
    “小师傅说的什么话?这怎生就不是佛法?”
    这声质问嗓门不小,引得周遭的信众一齐转过来,怒目而视。
    老和尚赶紧双手合十,朝着周围躬身道歉:
    “老僧师徒初来贵地,没见过这般场面,还请各位施主海涵。”
    此时,胖大的和尚腆着肚子巡到了此处,话也不说一句,只拿功德箱往人身前一摆。
    那徐氏夫妻顾不得争执,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投入箱中,这不是他小气,只是这法会还有九日,今日投尽了,来日投什么?
    胖和尚哼哼了一声,又把箱子摆在了老和尚身前。
    老和尚慈眉善目道了声“阿弥陀佛”,却是半文钱没有。
    胖和尚泛着油光的脸上作出个不屑的表情,转头便去寻下一个施主。
    此时。
    场中响起一阵欢呼。
    “活佛出来了!”
    原是法会的压轴,今年的活佛们要上台表……讲经了。
    只听得一声锣响,膀大腰圆的武僧们抬着莲座,自台上的帘子后鱼贯而出。
    活佛们端坐在莲台上,拈花微笑,虽不成张口,却自有精妙的佛法演说。
    当真好不“神奇”。
    “这……”
    小和尚脸上疑虑愈深,却冷不丁被旁边的夫妻扯住衣摆。
    “小和尚快看,左手边第二个,便是我儿!”
    瞧着两夫妻满脸的激动,小和尚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老和尚伸手拦下。
    ……………………
    天色将暮。
    今日的法会也迎来最后的高潮。
    在台上活佛们齐齐的佛唱中,场中忽的降下无数的白莲花瓣。
    惊得信众们匍匐在地,口中高呼着“我佛显圣”、“菩萨保佑”,又或者低声许下些乱七八糟的愿望。
    只有那小和尚把嘴一瘪。
    “幻……哎哟。”
    却是老和尚敲了他一脑壳,摇头道:“慎言。”
    …………
    法会结束。
    武僧们又将莲台抬回幕后,然后一路转进一间偏房。
    千佛寺主持和尚早已等待多时,他挥手让僧人们退下,马上便急不可待问道:
    “如何?”
    武僧的首座,一个浑身肌肉隆起的僧人应声捏住一具“活佛”的脸,从口中取出黄玉。
    顿时,慈悲的佛陀化作狰狞的僵尸。
    这僵尸刚显出原形,还没翻出风浪,就被那首座一把扼住咽喉,小鸡仔似翻来覆去查看,最后将黄玉塞回嘴中,摇摇头。
    “尸性尚深。”
    “比之往年如何?”
    “炼化的程度差上许多。”
    “十日之内,能将这尸身化作金身么?”
    “怕是不成。”首座沉思了片刻,“若是借助化魔窟……”
    “这些年化魔窟用得太勤……”
    主持摇了摇头,转口说道:
    “终究还是信愿薄了。参加法会的人数没有减少,奉佛精诚的人却少了许多,根子还是在寺里。”
    主持沉默了一阵。
    “这样吧,吩咐下去,今后佃户的租子降下半成。平日里对僧众也要约束一些,不要频频下山扰民。”
    说着,他抬眼看着首座,不轻不重点了一句。
    “特别是你院下的武僧。”
    首座唯有诺诺称是。
    ………………
    “老秃驴!”
    出了门之后,首座却是立马阴下了脸。
    骂完一句之后,逮住了路过两武僧,批头就是一顿咋呼。
    “跑掉那具僵尸找到了没有?”
    “什么?没有踪迹?”
    “给我快些找到!要是这当头惹出什么乱子,当心你们的皮!”
    发泄一番,心情自然好上了许多,他又骂上几句,晃着螃蟹步就走开了。
    “老秃驴。”
    两人望着首座离开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这俩便是那日玩忽职守以致走脱了僵尸的武僧。
    一人骂完尤自愤愤不平。
    “这老王八,当日收钱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的。”
    另一人却忧心忡忡。
    “那僵尸去向半点线索也无,咱们如何去找啊?”
    “找个什么?咱寺里处处佛光普照,那等鬼物早就受不住跑了吧。”
    “可万一他没跑,只是躲起来了呢?”
    “那僵尸只是没有灵智的愚物,哪儿会知道躲避?”
    “那要是……”这武僧迟疑一阵,“他有灵智呢?”
    那僵尸有灵智?
    那不就意味着,有一个嗜血如命、力大无穷,偏偏又对寺中无比熟悉、极度憎恨的怪物,时时刻刻躲在阴暗里,窥视着寺内一切活物?
    此言一出,两人面面相觑打了个寒战。
    ……………………
    法会结束,信众们陆续散去,唯有几个虔诚的留下来,帮这沙弥们收拾现场,这徐氏夫妻也在其中。
    这收拾完,就是日落西山了。
    借着天边的余光,两口子抄着近道下山而去。
    此时,小路上也无人迹。暮色四合里,只有两人穿过小道时,路边茅草响起的“沙沙”声。
    绕过一小片林子,两口子忽的瞧见前方的道路上,立着一个装扮熟悉的背影。
    身着袈裟,头戴法帽,这不是今日法会上活佛的装束么?
    这莫不是撞上佛缘呢?
    两口子相互瞧了一眼,从彼此脸上瞧见了欢喜与忐忑,以及些许的期待,是牛儿……不,是本愿么?
    夫妻俩恭敬走上去,低声唤了句:
    “上师。”
    天地晦暗,四野风声淅淅,那活佛肩膀微微一动。
    两夫妻又上前一些。
    “活佛。”
    此次,那佛闻言转过头来,张开一嘴獠牙。
    …………………………
    两具尸体早已冷硬。
    淌在地上的大片血迹干涸成褐色。
    一夜鸡飞狗跳之后,官军早已拔营而去,留下两个黑袍人暴尸荒野。
    朱门公子模样的年轻男子站在旁边沉默不语。这人长相俊秀,手持着一把象牙作骨的折扇,一袭青衣上绣着一朵怒放的白莲。
    在他周边,簇拥着剽悍的武者与阴鸷的术士,其中跪坐着一个官兵,蓄着山羊须的老人正在低声询问。
    片刻之后,那老者点点头又挥了挥手,那官兵便抬手抓住自己脑袋,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里,一点点将脸扭到了背后。
    “谁杀了巫家兄弟?”
    年轻男子声音低沉。
    “禀左使。”老者近身恭敬回到:“是燕行烈和一个短发的道士,圣女也落到了他们手里。”
    左使脸色淡漠,但手中扇骨却在嘎吱作响。
    见状,那老者继续说道:“左使莫急,内应传来消息,这镇抚司打定主意,是要将圣女关进那千佛寺的化魔窟。”
    说着,老者呵呵一笑。
    “咱们只需在那郁州布下人手撒下网来,等那燕行烈自个儿撞上门来。”
    “千佛寺?撒网?”左使听了却是冷冷一笑,“那里怕已是天罗地网,等着我们往上撞。”
    说罢,他挥动手中折扇,那地上的尸体上立刻燃起绿色火焰,火焰里骨肉迅速消蚀。
    他转头看向东方的天际,那里正是郁州的方向。跃动的绿色火光似在他脸上戴上一个阴森的面具。
    “传令下去,但凡通向郁州的道路,都要撒下人马耳目,一旦发现那燕行烈,不惜代价,夺回圣女!”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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