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青砖传回坚实的触感。
    李长安知道,他被困住了。
    霜月如钩残照长街。
    波光粼粼处泛起薄薄的夜雾,风裹挟着湿寒与水腥钻入衣衫。
    李长安捞起袖口,抚平了小臂上立起的鸡皮。
    眼中所见,耳中所听,鼻中所闻,皮肤所感,一切都太真实了,一切也太糟糕了,这无疑说明了一点,那便是入梦前所料想最危险的状况已然成为现实。
    他坠入了魇的迷梦。
    可金家三十七口明明都已被救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又是何人的梦境?冯翀为何不见回应?事前,以防万一的布置到底还有没有用?
    “哇。”
    突如其来的啼哭划破夜色。
    李长安神色一动,躲入街边的隐蔽黑暗处,小心靠拢过去。由不得他不谨慎,鬼知道在这场梦里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那是一条狭窄的夹巷。
    两侧的飞檐交错遮蔽了月光,让大半个巷子陷入黑暗当中,里面幽深深的瞧不真切,彷如一个无底洞。
    一个婴孩就躺在“洞口”光与暗的交界里,大半个身子沉入黑暗,只有柔软的肚皮和皱巴巴的小脸暴露在月光下,一声接一声地啼哭着,声声扯动人心。
    这么会有小孩儿?谁家的大人如此狠心?
    道士刚要跨出脚步。
    不对!
    心里顿时一个激灵。
    李长安,这是梦!妖怪为你准备的迷梦!
    “不要过去。”
    耳边一道压抑的鼻息。
    一只手突兀搭在了李长安的肩膀上。
    ……
    拔剑、回身、斜撩。
    悄无声息中,杀机迸现。
    然而,身后突兀出现那人早已如同团棉絮,轻飘飘退出了三步开外,毫毛未损,大刺刺立身在街面光照处。
    道士没有追击,只是横剑打量。
    却是个少女,身量高挑,腰肢纤细而不失矫健,穿着红白色的劲装,配着把短剑,作江湖客打扮。再细瞧,脸儿清瘦,轮廓鲜明,丹凤眼,长眉峰,一张脸说不上有多漂亮,但眉眼配着轮廓放肆着张扬与锋锐。
    这张脸明明没见过,但李长安却觉得颇为眼熟。
    没由来的,想起一人。
    虞眉?
    嘘!
    少女竖起手指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便毫不在意道士手里的长剑,轻手轻脚地又靠了回来,指了指巷子里的婴孩,示意李长安跟着她往更隐蔽处躲一躲。
    道士不明所以,干脆照办。
    ……
    兴许是久久未见人来。
    黑洞洞的巷子里,婴孩的啼哭一声急促过一声,也一声衰弱过一声。
    没一阵。
    竟是再没了声息。
    少女抬手示意李长安耐心等候,李长安当然很耐心,管那婴孩哭死哭活,这也只是场梦。
    冷眼等着婴儿渐渐僵扑,约么三四个呼吸后,僵死的婴孩忽而一颤,竟是慢吞吞凭空漂浮起来。
    此时月色渐渐明亮。
    巷口里光线也往深处推了几分,渐渐映出婴孩枯槁的毛发、短小的四肢,以及从尾椎接入黑暗深处的碗口粗细的褐色肉条。
    似乎被突然的光亮所惊,那肉条抖了抖,带着婴孩倏忽缩进黑暗中。
    紧随着。
    巷子深处有一个怪异而庞大的轮廓微微晃动,伴着淅淅索索的声响,貌似有什么潜藏在暗处的东西渐渐离去。
    片刻后。
    月光渐明。
    巷子内也逐渐可以视物,但里头却空荡荡的,只余墙上青苔大片凌乱的刮痕。
    “那是卖蒸饼的王大娘,妖变后就爱拿舌头装作婴孩骗人。”
    少女附墙倾听一阵后,扭头打量李长安。
    “你这毛毛躁躁的道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闲逛作甚?不知夜中百鬼出行么?”
    道士被训得摸不着头脑。妖变?百鬼夜行?这梦古灵精怪的,不像美梦,倒像噩梦。
    “虞大人……”
    “大人?道士你认错人啦。”少女却飞快打断了李长安的话,“我才不是什么大人哩。”
    “你是?”
    少女闻言哈哈一笑,挺起胸脯,叉起腰,原本消瘦的脸蛋儿上笑出两坨胶原蛋白,彷如一下从帅哈变成了二哈。
    哈气满满:
    “女侠!”
    李长安:“……”
    好吧,这货绝对不是虞眉,至少不是李长安印象中的虞眉。
    道士还想再套些话,女侠却突然昂头警觉,侧耳倾听着风中的动静。
    “狸儿楼那边好似又出事了,得去瞧瞧,可这毛躁道人……”
    她碎碎叨叨的,满嘴嫌弃。
    “呆在外头不是法子,得先找户正常人家避一避。”
    目光一顿,落在对面的沿街商铺。
    …………
    “记住!千万不要点灯。”
    这是女侠离开前,反复提醒的话。
    随后,她便同突然出现一般,又突然地消失而去,把一肚子疑窦的李长安留给了商铺里的人家。
    这户人家只一对母子,夫家姓舒,娘家姓毛,开了家早餐铺子维持生计。
    这家人很是好客,并不为道士的深夜突兀到访而介意,反而是殷勤为道士张罗床铺、被褥,奉上洗漱的木盆、帕子、清水。
    只不过。
    这一切都是在漆黑中进行的。
    屋内的所有门窗都封得十分严实,屋内也无灯火,几乎不见着一丝光亮。李长安摸索到桌子前坐下,屋内发生的一切都从问答中得之。
    实在让人怀疑这一家人都是瞎子,可瞎子又能如何经营店铺,而且——李长安微微一嗅,鼻端便闻道一股子浓烈的臊臭味儿——如此恶臭又如何能招揽食客?难不成卖的是榴莲拌臭豆腐?
    是不是该祭出冲龙玉,辨一辨这臊臭中是否掩藏着妖……等等!李长安暗叫不好,自己越发被这梦境影响,竟然对梦中的逻辑较起了真。
    而这当头,孩子送上了一盏没点亮的油灯,母亲则端上了些吃食。
    “家里没有准备酒肉,只有几个蛮头和一些豆子,道长若是饿了,不妨将就吃上些。这夜深了,我母子俩就先告退了。”
    脚步声渐渐离去。
    李长安不动声色,摸索着桌上的吃食。
    蛮头浑圆,硬得硌手,摸上去像是人的颅骨;豆子裹着种黏糊糊的的、带着铁腥味儿的液体,仿佛泡在血浆里的指骨。
    真的是吃食?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李长安方作此想,脑中却响起女侠离开前反复那一句“记住!千万不要点灯”。
    不点灯?
    在先前的三十七个美梦中,李长安几乎能任凭想象变幻万物,可到了这一场梦境,感官真实了,受到的制约也更大了。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变出了一小盒火柴。
    划燃,点亮油灯。
    光明缓缓扩散,笼盖这方寸之地。
    也映出了桌上冷得发硬的蛮头和煮得粘(和谐)稠的豆子。
    两道轻微、潮润、臊臭的鼻息扑上眼睑。
    李长安抬起头来。
    昏沉的火光跃动里,母子俩的脸直勾勾对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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