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近岸。
    往日热闹的街市,今儿在这雨中显得格外冷清。
    沿街的铺子都还开着,理所当然的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个看店的伙计,望着雨帘子不住打哈欠。
    而这条街面上最气派占地最广的狸儿楼干脆就没开张,大门紧闭,死沉沉地趴在水岸边趴在大雨里,与对面热热闹闹的俞家邸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长安付了船钱,打了油伞,哒哒踩着积水,径直往邸店而去。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当面问个清楚。
    大雨把客人们都困在了邸舍,众人百无聊赖,干脆扎堆在廊下玩乐,店家是个机灵人,
    见机请了俩弹词儿的,自个儿顺便卖些糕点与茶水。
    李长安一进门,见着的便是这么一副热闹场面。
    俩个伶人就在大门对面的廊道下弹词,拨弄着琵琶,用道士听不太明白的腔调叙说着天师伏龙镇潮的故事。
    住客们则三三两两聚在院子两侧的走廊,或自顾自叙话,或凝神细赏,听到精彩处,便大声叫好,顺便招呼店家,上些茶水点心。
    每到这时。
    一个小小的人儿便钻出回廊,打着赤脚,袖子捞过手肘,晃悠悠提着水壶,应声而至。
    阿梅。
    李长安唤道。
    小阿梅闻声瞧来,见着是道士,小脸顿时一囧,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钻回了回廊里。
    只是,不消片刻。
    小家伙又哒哒跑了回来,手里还多出了一盘糕点,白面里缀着星星点点的紫色,是她最爱的紫萝糕。
    道士笑眯眯接过手。
    消气啦?
    才没!
    没消气,怎么又送糕点?
    这是谢礼。小家伙煞有介事,一码归一码,咱将来可是要当女侠的,得恩怨分明!
    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却让道士想起了梦中那个哈气满满的少女,一时忍俊不禁,让小家伙逮了个正着,当即又臭起了小脸。
    李长安赶紧掏出早先备好的礼物。
    一个顺路买的糖人。
    做成仕女舞剑的模样。
    教阿梅第一眼瞧见,便惊喜地呀出了声。
    忙不迭伸手。
    莫急。
    李长安却把糖人举得高高的。
    我先问个事儿。
    妖怪?我哪儿记得。
    这可是你的梦。
    那又怎么样?谁晚上作了梦,白天醒后还能记清?
    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
    记得一点。
    是什么?!
    你从背后捅了我一剑。
    小丫头气鼓鼓的眼神,让李长安一阵头大。
    而更头大的是,她对那场梦境的印象十分模糊,模糊到只记得:全城人都变作了妖怪,她拉着道士一起逃命,最后时刻,她将后背交付给道士,然后道士捅了她一剑。
    嗯,最后的一剑,印象尤其深刻。
    总而言之,似乎白跑了一趟。
    此时。
    琵琶声断,伶人口中的故事落下尾声。
    听众们轰然叫好,同时伴随着索要茶水的呼喊。
    小阿梅眼珠子一转,趁道士恍惚不备,突然踩着走廊的栏杆跳起,抢过了糖人。
    像只猫儿。
    轻巧落了地。
    然后冲道士作了个鬼脸。
    来啦。
    一头扎进庭院积雨中,脚丫踩着一朵朵涟漪,蹬蹬跑远了。
    李长安慢慢收起脸上惊愕,捡了块紫萝糕塞进嘴里。
    一无所获?
    也不尽然。
    李长安对梦境的印象实际也是模糊的,若不是亲临其境,他也想不起猫母鼠子与蛇妖一家。可随着疑窦愈深,随着舟船渐渐靠近俞家邸店,梦境的种种细节也一点点从记忆深处苏醒。
    他隐约察觉,现实中的潇水城与梦中的潇水城在某处有很大的差别。
    在同阿梅一番扯淡后,虽没问出个所以然,但梦中的记忆却已完全清晰,他也终于想清楚,梦里梦外的潇水城差别在何处。
    是天上的血月?是满城的妖魔?
    不。
    是更常见,同时也更容易忽略的东西。
    李长安倚着梁柱,仔细嚼着口中的糕点,紫藤的清香透过口腔直达鼻端。
    他望着眼前的庭院。
    中央是高大的槐木枝繁叶茂宛若华盖,四周是蔓生的藤萝,它们缠着枝干缠着砖瓦缠着梁柱,密密匝匝热热闹闹从墙头屋檐倾泻而下。
    现在细想。
    道士诧异地发现,城中处处可见藤萝,但从来只见它们的枝条花叶,而不见根茎。彷如它们从不扎根泥土,只是从某个地方蔓延而来,遍染全城,寄生在这人世的每个角落。
    而有意思的是。
    梦中的潇水没有藤萝。
    城南昌丰坊。
    大雨如注。
    临近日暮,长街暗哑。
    邢捕头门前,薄子瑜独自呆立在雨中,愣愣瞧着半掩的房门在风雨的拉扯里,发出些嘎吱嘎吱的声响。
    雨点浸入蓑衣,带入湿寒,让腰间的长刀,身上的甲衣愈加冰冷,冷得刺骨,冷得寒心。
    此时此刻。
    他全副武装,却又孤身一人。
    他脚步踟蹰,又心怀侥幸。
    他推开了大门。
    可入门第一眼,便让这平素自诩铁汉的年轻人身躯一颤。
    院子里浮着一泊血水,几张黄符裹在烂泥里,被大雨打得稀烂。
    薄子瑜认得这些符纸。
    都是上午与舅娘分别时,悄悄嘱咐手下人交给舅娘的。
    当时的他还自认细心,自认孝心,以为勘透了舅娘的窘迫,顾全了老人的脸面。
    现在瞧来,只是可笑,只是可恨。
    可恨自己被捉妖的大功冲昏了眼,竟如此粗心大意,自以为舅娘言语中犹豫,不过是想讨些符箓,不好开口而已。
    愧疚撕咬着他的内心,焦虑催促着他的脚步。
    可在沿着血迹踏入厢房的那一刻,他的身躯再度僵住。
    他瞧见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舅娘仰躺在血泊里,面色惨白,双目紧闭。
    薄子瑜踉跄过去,手足无措地扶起妇人后颈。
    舅娘。
    妇人微微睁眼,声音微弱。
    子瑜么?
    对,对!舅娘,是我,是子瑜,你先忍着痛,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我活不成了。
    不!能治好!就算城里的大夫不行,还有山上的冯道长哩!
    舅娘慢慢挤出一点笑容,苍白的脸似乎恢复了些许血色,涣散的眸光稍稍凝聚,她瞧着薄子瑜。
    你阿舅
    话没说完,一口黑血就呛出了喉头。
    薄子瑜慌忙拿袖子去擦拭,声音都带上些哭腔。
    莫说话了,这就去找大夫。
    说着,便要搀起舅娘。
    可舅娘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如此用力,以至于指甲透过衣袖,深深嵌进皮肤里。
    舅娘的嘴唇艰难嗫嚅着,短短几个字都让她残存的生命飞速流逝。
    他在邻家。
    她的眼珠对着薄子瑜,眸光却渐渐散向了虚空,眼角浮出几点晶莹,也不知是解脱,是愧疚,还是悔恨。
    帮帮他。
    便再无声息。
    舅舅妖变,舅娘身死。
    对于这个结果,在看到册子上出现城南昌丰坊邢宅一行字时,薄子瑜便已有心理准备,只是还怀揣着一点侥幸,怀揣着一点私心罢了。
    否则。
    他便不会支开其他人,选择孤身前来,也不会在蓑衣之下,披上甲衣,还带上了除妖的符箓与武器。
    此时。
    已然入夜,不见消停的大雨隔绝了光与声,让这雨中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薄子瑜与一步之外的宅子——数十天前,邢捕头舍命从虎姑婆口中救出幼儿的宅子。
    薄子瑜不知道,当时的阿舅是怀着怎样的勇气进去救人;也不知道今天的阿舅,又怀着怎样的狰狞进去吃人。
    他只知道
    手掌划过刀刃,鲜血便随着刀身游走,将刀面上用秘法以朱砂勾勒出的符纹染得猩红。
    阿舅。
    他解下蓑衣,铁甲在冷雨里映出寒光。
    子瑜决不会给你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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