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天吴山来,就算是踏入江湖地界,有些宫里头的繁文缛节便可不必遵守。此刻戚云初身着素白长袍,如雪的长发松松地束了一束,随意披散于背后,浑然谪仙一般。
    只是陆幽见他手中还提着一个朴素的竹篮,用布巾遮盖严实,也不知道里头装得是什么。
    “随我来。”
    陆幽跟着戚云初往西走。登上好一段陡坡,又穿过一片茂盛幽静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山路尽头是一座悬崖,崖外云雾苍茫,还隐约传来几声长长鹰啸。
    然而陆幽的目光,却死死定在了悬崖边那两条碗口粗细的巨大铁链上。
    铁链的一头牢牢打进山体,又以龙头形状的锁扣固定;而另一头,则探入崖外的云雾之中。远远看去,真如两条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
    记得瑞郎曾提起过这些锁链的用途。陆幽心里一愣,就听戚云初问道:“你师父说你轻功不错?”
    “在皇宫大内里避开守卫,的确是没什么困难。”陆幽谦虚了几分,又默默地看着那两条铁链,“您的意思,是让我走那边?”
    “跟我来。”
    戚云初依旧只有这三个字,足尖轻点踏上铁链,连晃都不晃一下,转眼间就已经离崖边三五丈之远。
    陆幽从未试过在如此高度悬索而行,心中自然有些发憷。不过恐惧归恐惧,既然秋公走在了前头,那他自然也没有其他选择。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继而摒除杂念,陆幽同样跃上铁链。
    他身负天吴轻功,在链上行走其实并非难事。两三步之后,便也试着加快步伐,转眼就到了崖边。
    风声在耳边呼啸,云雾在身旁流淌。前后左右俱是一片虚空,唯有脚底那一方立锥之地,微微、微微地摇晃着。
    这分明是令人胆战心惊的险境,陆幽却意外地感觉到了兴奋!
    他开始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展开双翅,轻盈地凌驾于九天之上。高过在黄土中挣扎的芸芸众生,高过了大宁的巍巍朝堂,甚至高过了紫宸宫,高过了一切曾经令他苦恼和纠结的存在!
    他恍惚自己成了一缕清气,只要一阵风来,就能扶摇直上,羽化而登仙……
    “小心。”
    就在他飘飘然忘乎所以的时刻,戚云初的声音陡然响起。
    陆幽如梦初醒,这才发现前方的云雾之间已经现出崚嶒的山岩,两株几乎横长在崖壁上的松树遮住了铁链。
    这里并不是天上,不是云端。人毕竟还是凡人,就像雨终归要落回到大地。
    刚才的从容与快意,在跌回现实的刹那间变得无比沉重。又一阵长风吹来,陆幽摇晃两下,突然一脚踏空失去了平衡……
    恰在此时,一条腰带横空飞来,在他手腕上缠绕两圈,紧接着发力将他带到了崖岸上。
    “哼,想入非非。”
    戚云初收起腰带,转身继续前行。
    陆幽摸了摸心口,又回头望望云海,而双腿已经不自觉地迈开步子,追上了戚云初。
    第92章 安乐冢
    此时此刻,两人行走在天吴宫西侧的山脊上。莽莽苍苍的老林里,唯有一条用脚踩出的小径,隐隐指向西方。
    陆幽跟在戚云初身后,跨过岩缝的罅隙,淌过山涧,途中还穿过一个雕凿了许多神像的幽深洞窟。好不容易再见天日的时候,前方又吹来了猎猎的山风。
    陆幽眯起眼睛,慢慢地适应着明亮的日光,发现自己居然又站在了悬崖峭壁之上。
    “来看。”戚云初站在崖边向他招手。
    “这是——!”
    陆幽走过去,正巧一阵山风迎面扑来。他抬手遮额,放眼望去,脚下竟是一大片无边无垠的荒原。
    触目惊心的、如同火焰那般炽热狂烈的艳红,笼罩着整片荒原。让人不由得联想起炼狱血池、修罗战场……
    而那些零零散散闪烁在血红中的亮光,应该是河流与水泊。
    被眼前这突兀怪异、却又壮丽甚至可怕的景观所震慑,陆幽久久无法言语。
    “这些红的是……”
    “血蓬。一种会在深秋时节变成一片血红的杂草。”
    戚云初答道:“传说中,云梦沼里孤魂野鬼的化身。”
    “这里……是云梦沼?!”
    云梦沼幅员辽阔,东端的确与天吴宫接壤。看起来,刚才走过的那条山脊和山洞应该是条捷径。
    只不过这悬崖四周再无铁链或台阶,显然下不到云梦沼里去。既然此路不通,那天吴宫又为何大费周章,要架两根铁链通到这里来?
    他正纳闷,就看见戚云初转身朝着悬崖一侧的避风处走去。
    拨开几株过分茂盛的柏树,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凌霄花藤。
    再仔细看,这些藤蔓攀附着一座石砌的八角凉亭,挂下来遮掩着亭口。
    而凉亭之中,是一座孤坟。
    ——是他?
    安乐王爷赵南星的坟冢!
    戚云初脚步无声,游魂似地飘进了墓亭,揭开手上提着的竹篮,取出香烛符纸等拜祭之物。
    陆幽赶紧过来帮忙,同时偷偷地观察亭内的情况。
    墓亭周遭干净清爽,显然经常有人维护打扫,然而墓碑上却并没有名讳,只刻着天吴宫的天剑徽记。
    这又是什么讲究?
    陆幽正寻思,就听戚云初道:“有什么要问的,直接讲出来。”
    陆幽思忖道:“安乐王爷,为什么不归葬在诏京?”
    “是他自己不愿意。”
    戚云初融了几滴蜡油在地上,将蜡烛竖起,又引火点燃了纸钱。
    “第一次涉险去云梦沼的时候,他就留下书信给我。说万一遭遇不测,就让我帮他在这天吴宫附近寻一处好山好水的地方,安静睡下。千万不要运回诏京,劳师动众不提,还弄得一身尸臭,坏了他风流倜傥的美名。”
    这一番话,豁达之中又透着些许自嘲。由此不难推断安乐王赵南星应该是个有趣之人。
    陆幽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宗室之中谁还可能做出如此洒脱的决定,心中忽然感觉一阵惋惜。
    他亲手在坟前点燃一支蜡烛,又低声问道:“为什么墓碑上没有名号?”
    “有两个原因。”
    祭火已经燃起,戚云初丢了一沓经纸进去,少顷就有飞灰升起,乘着山风飞向云梦沼。
    “这里可是大宁朝的边境。虽然目前鬼戎退居七百里外的阴河源,但保不定哪一天死灰复燃。留个大宁宗室的坟墓在这里,岂非开门揖盗?”
    “不是还有天吴宫吗?执当朝武林之牛耳的门派,又岂容夷狄在此横行?”
    “武林牛耳?”
    戚云初轻蔑这个美称:“弟子也许是江湖的弟子,可宫观却是朝廷的宫观。朝廷都守不住的,他们又怎么守得住。”
    “……”
    陆幽不太了解江湖与朝堂间的纠葛,便暗暗记住了要回去做些功课。
    紧接着又听戚云初说道:“至于第二个理由,你还不需要知道。”
    又是秘密?
    陆幽倒是习惯了戚云初这种吊人胃口的脾气,也不纠结,只陪在一旁,将符纸一叠一叠地放在戚云初手边。
    香烟袅袅,飞灰升腾,在崖风中转了几个圈,越飞越高,倏忽间就消失不见了。
    似乎度过了漫长的静默时间,最后一沓符纸也被丢进了火里。火焰瞬间腾空而起,继而又徐徐地归于沉寂。
    当最后的一丝金红都消失不见的时候,戚云初站起身来,摘去一片黏在衣袍上的凌霄枯叶,然后松开手。
    叶片在半空中飘悠悠地转一个圈,朝着天吴宫的方向飞去。
    陆幽追着那片叶子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风向已经改变。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戚云初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拢向脑后,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
    “这一次回去,有很多事都将改变。今后之路,就如同逆水行舟。进,是王侯富贵;而退,则是万劫不复。我可以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留在这里,或是随我回诏京。”
    “我选诏京。”
    陆幽不假思索地回应道:“‘陆幽’本是为了入宫而生,因此只有紫宸宫才是他的归处。逆水行舟也好,以指挠沸也罢。陆幽都会去做,也只有去做了,陆幽才会是陆幽,而不是随便什么苟且偷生,活得浑浑噩噩的普通人。”
    “哦?做普通人不好么?”
    戚云初反问道:“普通地生活,普通地成亲生子,再普通地走过这一生……就连你那个小情郎,不也只盼着能把你变回个普通人,他才好把你悄无声息地收藏起来,偷偷摸摸地宠爱着。怎么,这样难道不好?”
    “好是好,可是又能好上多久?”
    陆幽又将目光投向远方的云梦沼。
    “一个人,全凭他人的施舍与庇护,又怎么能够获得真正的安乐?我要将那些重视的东西,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就像鲲鹏那样,终身翱翔与风为伍,却绝不随风而靡。唯有扶摇直上九万里,才能御风而行,去到我想要的地方。”
    说完这一通话,他终于安静下来,回头看着戚云初。
    戚云初只问了他一句话:“不后悔?”
    “陆幽不悔。”
    微凉的山风,卷着这句回答,吹向东方。
    第93章 王子殇
    在天吴宫休整了六天之后,戚云初传令,全员返程。
    众人依依惜别,出了天吴地界,依旧乘坐马车沿着驿道东行。白日赶路,向晚时分就在驿馆内停歇。
    大约是从第三夜起,戚云初开始将陆幽单独召唤到房间里,让他查看一些驿骑从紫宸宫中传回来的密函。
    这些以火漆封口、加盖着内侍常玉奴私印的信件上,详细记录着太子监国之后,朝野上下以及紫宸宫内的各种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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