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幽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不敢做声。
    一旁的萧后也凑了过来,拈起那枚戒指,放在手里摩挲。
    “这……这不是东君的戒指吗?怎么会……”
    陆幽张口欲答,然而惠明帝又打断了他的话。
    “那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做的宣王替身?”
    陆幽答:“去年清明寒食,宣王殿下命我代替他完成射礼。可小人一开始太过紧张,第一箭就脱了靶。”
    惠明帝双眸微微一睁,追问:“那在兽园里要射虎的,也是你?”
    “启禀陛下,当时宣王将我藏匿于兽园楼阁之中,射虎之前与我调换了身份。可是小人怯懦,因此编造了理由,并未射虎。”
    惠明帝轻轻地点了点头:“所以……真正去太庙领了罚,又在晖庆殿里养伤,收下朕这枚戒指的……也是你。”
    陆幽点头,承认下来。
    惠明帝叹道:“还有何时是你,自己全都说出来罢!”
    陆幽便将这两年来,自己代替赵阳所参与的祭祀、典礼和其他各种事务,一桩桩、一件件娓娓道来,听得帝后二人面面相觑。
    言毕,陆幽再次朝着帝后二人深深磕头。
    “小人知道自己犯了欺君之罪,可苍天明鉴,小人绝无犯上惑乱之心!小人自幼失怙失恃,逢年过节,总是无比地羡慕别人家中,父慈母爱、天伦同享。后来做了宣王殿下的替身,竟于无意之中,分得了皇上与娘娘对殿下的疼爱……
    “惶恐不安之余,小的也是感激涕零,真心实意地将皇上与娘娘当做自己的爹娘一般侍奉。小人原以为,这份情感永无倾诉之日,谁知今日……今日竟能当着皇上与娘娘的面,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这便是老天予我的眷顾,小人……虽死而无憾。”
    他断断续续地倾诉着,一边回想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坎坷经历,不由得动了真情,字字句句沉重哀伤。
    萧后站在一旁,断断续续地抹着眼泪,然而惠明帝却没有立刻做出回应。
    他深深、深深地看着陆幽,目光掺杂着惊愕、犹豫和悲伤,开始变得越来越复杂。
    甘露殿中,针落有声。
    仿佛又过去了许久许久,陆幽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了萧皇后的一声命令。
    “你,把衣服脱下来……”
    第98章 紫气冲天
    这是要做什么?!
    陆幽愣了愣,抬头去看提出这个要求的萧皇后。
    不仅是他,惠明帝也朝着萧后投去了诧异的目光。
    萧后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见陆幽没有行动,她甚至主动朝他走到了他的面前。
    躲不掉的。
    陆幽定了定神,主动解开上身的衣物。
    褪下外袍与中单,陆幽遵照指示转过身去,紧接着才想起自己背上还残留着那日赵阳烙上去的耻辱。
    经过老尚宫的妙手医治,那耻辱的“贱奴”二字已经认不清楚,但是尚未痊愈的创痂和微凸的瘢痕,却将原本无暇的脊背破坏得触目惊心。
    果不其然,萧后轻呼道:“怎么回事?!”
    于是,陆幽又将被烙之事挑挑拣拣地说了一遍,旨在暗示自己的无辜与赵阳的荒唐。
    然而他还没有说完,突然感觉背上一凉——竟然是萧后的手指戳了过来。
    不是抚摸,也不是试探。冰冷的指尖在脊背上某个部位小范围地打着圈,而后稍稍用力,竟然像是想要抠掉那层烫伤后留下的疤痕。
    她是不是在找……胎记或者痣?
    陆幽不知道自己背上是否存在某种特殊痕迹,即便有过,恐怕也已经被赵阳毁伤了罢。
    倒是不久之前在天吴宫的温泉里,唐瑞郎也曾经在近似的位置摸索过,难道说……
    他正想到这里,背上的动作终于停顿下来。
    “云初,你先带他去外面候着。”惠明帝的声音再度响起:“朕与皇后有事相商。”
    戚云初领命,带着陆幽退到甘露殿外。由于院子里还立着些旁人,于是彼此也不说话。
    陆幽故意站到灯光昏暗的角落里,即便如此,他依旧能够看见各种各样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帝后在殿中聊了许久,一直没有传出动静。
    夜渐渐地深了,风从北边的南海池畔一阵阵地刮过来。陆幽身上的縗衣单薄,不过多时就开始瑟瑟发抖。戚云初看在眼里,脱下了自己身着的素服,披到他的肩头。
    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内终于又传出了萧后的声音。
    “进来。”
    推门、入殿,陆幽再次恭顺地跪在帝后面前。
    惠明帝已被扶起,靠座在殿内的龙椅上。只听他沉声问道:“你年纪轻轻,今后有什么打算?”
    陆幽摇了摇头。
    “小人已是中人之身,家中无亲无故,孑然孤独,实在不知还有何处可去。小人原本只想继续留在内侍省中,苟且偷生,然而——”
    他顿了一顿,突然声泪俱下:“然而如蒙皇上与娘娘恩准,小人愿为宣王殿下殉葬!”
    惠明帝叹了一口气:“你知书识理又能文善射,这么好的苗子,若是送去殉葬,未免可惜……只是,你假扮宣王,毕竟是犯了欺君之罪,若不惩戒,又如何服众?”
    话音刚落,只见萧后轻轻地拉了拉惠明帝的衣袖,眉头微蹙。
    陆幽俯首道:“小人自知有愧。皇上与娘娘的照拂之恩,小人更恨不能粉身以报,是死是生,愿听凭皇上与娘娘发落!”
    惠明帝点头,又沉吟片刻,方才清了清嗓子道:“念在你对宣王一片忠心,死罪可免,但是活罪难逃……朕先罚你廷杖三十,再替宣王守灵三十日。一个月后,再来见朕。”
    说完,他又看向戚云初:“至于你,知情不报,还相帮隐瞒。朕罚去你一年俸禄吗,你可心服?”
    戚云初道:“臣心服口服。”
    三十大板,自然算不上什么大刑,更何况掌刑的宦官一看陆幽这张脸,心里头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板子高高地举起又轻轻地落下,全都打完了,竟然比去年代替宣王在太庙里领的那一顿还不痛不痒。
    领命受完罚,陆幽回到寒鸦落休息了几日。当天傍晚他正靠在床上看书,只听屋外一阵嘈杂声响,打安仁殿来了一群宦官送来补品与衣物;后头还跟着太医局的医官。
    不用多说,陆幽也知道——自己这一回是真的今非昔比了。
    休养的这几天,由于戚云初事先有令,因此倒也无人过来骚扰。陆幽并不关心别人怎么看怎么想,然而唯有一个人,自打回京之后就一直没有联系,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唐瑞郎是一直反对他在宫中泥足深陷的。然而,如今这一步何止于深陷,简直就是全心全命地扑了进去。
    要是让瑞郎知道自己说出过“甘愿殉葬”这样的话,他恐怕又会唠叨很久罢。
    不止于此,还有自己背上的伤痕——瑞郎与萧后在意得究竟是不是同一件事,如果是,那又意味着什么?
    如果能够知道唐瑞郎正在做些什么就好了,如果能够在这枯燥的等待之中与他说说话,倾诉满腹的疑问,哪怕得到的是抱怨也无所谓……
    当陆幽意识到自己满心满脑都是唐瑞郎的时候,他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
    然而信笺却没能送出宫去——因为他的师父厉红蕖与老尚宫,忽然从月影台消失了。
    陆幽隐约能够猜到这与天梁星的到来有些关系,然而各中内情却无从追溯。于是他又辗转让人将陆鹰儿召进内侍省,可还没有阐明主旨,反倒被陆鹰儿抢在前面开口借钱。
    都说见利忘义,翻脸无情,看起来这陆家夫妇也终不是什么值得信赖之人。
    如是这般,陆幽唯有暂时按捺住心头的思念。又暗自抱怨出了这么大的事,瑞郎怎么也不主动过来关心一下。
    日子就在思念与埋怨之中过去。第五日,戚云初过来将他领往殡宫。
    为宣王守灵,并没有听起来那样可怖。由于有宦官全程随侍,陆幽所需要做的事情不多:一日三场法事,夜晚睡在偏殿旁的倒座房里。其余时间可以安静地在殡宫内读书静思。
    除此之外,白天里还会有一些官员陆续来到宫中祭拜。每每看见陆幽的脸,他们都会流露出种种不同的表情。
    绝大部分是惊愕,也有恐惧与心虚之人。
    在紫宸宫里混迹了这么久,陆幽已经学会品读种种表情背后的真相。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将这种种反应记在心底,同时揣摩着有多少人,将来可以为自己所用。
    第三天,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江启光,这个曾经游走于赵阳身旁,怂恿他觊觎太子之位的太仆寺少卿,如今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灵台前面。即便是看见了陆幽,脸上也丝毫没有惊恐的神色。
    “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拜祭完了赵阳,江启光将陆幽带到一旁僻静的地方。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你应该就是当时坐在宣王身边的那位宦官。我曾经听闻江湖上有一种易容的功夫,却没想到居然能够如此惟妙惟肖。”
    说到这里,江启光的目光依旧在陆幽的脸上逡巡。
    陆幽也不多做解释,反道:“这样说起来,江先生在太仆寺里的韬光养晦,岂不是另一种更好的易容?”
    “韬光养晦,是游刃有余者的游戏。在下只是尽人事、安天命而已。身为一介布衣百姓还不良于行,在下能够做的,也就只有静待东风而起了。”
    “静待东风?”
    陆幽挑了挑眉:“如今宣王已殁,先生当初的联合萧、唐等废立太子的计划已然流产。先生之风,不是已经夭折了吗?”
    江启光却眨了眨眼睛:“在下的风,是东风,而非西风。”
    陆幽心中因他这句话而打了一个突:“你是……太子的人?!”
    江启光笑道:“良禽择木而栖。正如我当初奇怪宣王身边怎么会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宦官,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来游说无可救药的宣王?”
    陆幽点了点头,心里已经完全沉定下来。
    “所以,你是太子殿下故意派来试探宣王的,顺便还试探了萧唐两家和朝中重臣们对于太子的忠心。而你提出的弹劾太子的议案,根本就不可能被实现,只是一个看起来诱人的鱼饵而已。”
    “鱼饵只对贪婪的鱼有用。”江启光道,“经此一役,倒也让我看见了不少明哲保身、远离祸端的聪明人,以及可用之才。”
    “明哲保身,说得是长秋公?”
    “难道不是吗?戚云初避走天吴宫,非是因为力有未逮,而是做出一个姿态,表示不会介入夺嫡之争。然而我却没有料到,他手下居然还有你这样一招好棋。看起来只要惠明帝在位一日,内廷势力就必然坐大,而你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陆幽勾了勾嘴角:“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新君即位,对待内廷的态度就可能截然不同。尤其是太子殿下素来对内侍外戚不假辞色。所以不如趁着太子监国之时,多多笼络,讨好于他——江先生要说得是这个意思吧?”
    江启光笑道:“果然玲珑剔透、冰雪聪明。”
    陆幽也不与他虚与委蛇:“陆幽一介中人,身无长物。相信太子真正需要得并不是陆幽,而是内侍省的支持罢?”
    江启光反问他:“你与内侍省,将来又有什么区别?”
    陆幽启唇欲答,却又语塞,过了一阵子才又问道:“太子既然欲与内侍相和,又是准备冲着哪一边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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