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互相看了看,俱都面露忧色。
    此时宫里,梅花如雪。有一树花枝调皮地探进了窗棂,花瓣滴露。左苍狼伸出手,花露便落在她手心,滚动如珍珠。慕容炎站在她身后,最近他经常过来,只是也没有特别亲密的举动。左苍狼怀孕六个月小产,本就十分伤身。如今身体更是不好,太医也百般叮嘱不得同房。
    现在她在他面前很少说话,大多时候,即使他过来,两个人也是各自沉默。有时候他批奏折,她在躺椅上打盹。
    “过两天,身子好些了,就上朝去吧。”慕容炎说,“你这大将军,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左苍狼说:“大将军?陛下的大将军是狄太尉,可不是我。”
    慕容炎面色微沉,说:“如今梁州已经被攻下,但是狄连忠身死,你觉得任谁为主帅合适?”
    左苍狼假作惊讶,说:“狄连忠死了?”
    慕容炎说:“你对此事,当真一无所知吗?”
    左苍狼转向他,神情可也是不好了:“我自从西靖回燕,一直被禁足于南清宫。袁戏等人年节回晋阳,唯一说过的几句话,也是当着陛下的面。陛下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
    慕容炎低下头,复又批折子,语气倒是缓和了一些,说:“我并不想跟你吵架。事到如今,争执这些有何意义?”
    左苍狼说:“梁州事已毕,如果陛下放心,将达奚琴释放出来,辅佐王楠,两个人就能够踏平北俞故地。驱逐无终和孤竹。”慕容炎说:“嗯。”
    左苍狼却又说:“只是陛下素来,对王楠也不是十分放心,所以调周信过去,由周信任主将,王楠为副将,姜齐为先锋,达奚琴作参军。当万无一失。”
    慕容炎转头看她,突然问:“你呢?”
    左苍狼说:“我?”
    慕容炎问:“你不自己过去了?”
    左苍狼笑了一下,然那笑意却未能到达眼底:“如今我的身体,只怕已受不住征战行军之苦。而且陛下又真的希望我前往吗?如今我在晋阳养病,想来军中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这话就太过尖锐了,慕容炎皱眉,说:“不要把我的退让当作你放肆的理由。”
    左苍狼说:“放肆?我这么放肆,不还有人敢欺负我呢吗?人还是放肆一点比较好,如狄太尉,死也死得痛快。”
    慕容炎面带怒色,仔细一想,又笑了,说:“你这张嘴!”想了想,又说:“狄连忠毕竟还是太尉,死在西靖……虽然无能,却也还算壮烈。你抽个时间,去狄府吊唁一下。”
    左苍狼冷笑,说:“陛下认为,当初我是如何被西靖俘掳的?如果当初我没有确定我看见的是他,我会轻易进入宿邺城中吗?”
    慕容炎说:“你的意思是,他通敌?”左苍狼哼了一声,慕容炎说:“如果你确定他通敌,查实之后,孤也可以治他通敌之罪。”
    通敌是重罪,满门抄斩不说,株连九族更是平常之事。左苍狼咬牙切齿,半晌说:“他虽通敌,却毕竟已经死了。狄家人,恐怕也多不知道此事。算了。”
    慕容炎这才有些意外,他转过头,重新打量这个女人。左苍狼面朝窗外,身影逆光。当时她在西靖的遭遇,她一直没有说。但是西靖皇帝是怎样的人?岂会任她平安归来?
    且不提其他,便是那三块血肉,又是怎样的疼痛?
    她不提,于是所有人便当作没有这回事了。如今她终于提到这个害她至此的人,恨得咬牙切齿,最后淡淡地说了两个字——算了。
    她带兵六年,六年征战,寒铁衣上染满鲜血,箭下亡魂不计其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惟有一颗心仍然温软。
    “阿左。”他轻声唤她,似叹息,又有几分温柔。他搁了笔,起身环住她的腰,窗外小雨零星,落花遍地。他就这样静默地拥抱她,凛冬如画。
    下午,左苍狼前往狄府,吊唁狄连忠。狄连忠虽然身死,然毕竟是太尉。为了表示大燕军方上下一条心,她当然非去不可。狄家人倒也知道她跟狄连忠不亲近,多余的话也没有,不过走个过场而已。
    左苍狼去到灵堂,给狄连忠上了一柱香。灵堂里冷冷清清,姜散宜一党俱都没有过来。狄连忠的儿、孙俱都披麻戴孝,妻妾同堂,有人低泣、有人痛哭。
    棺中的头颅,也用沉香木做了个假身,让他得以全尸下葬。左苍狼向旁边的狄家人点了点头,正要出去,遇见姜散宜进来。
    姜散宜看见她倒是不意外——早先他一直不敢来,就是不知道慕容炎肯不肯给狄连忠一个颜面。狄连忠通敌的事,他可是心知肚明的。万一左苍狼把这事牵扯出来,如今狄连忠已经死了,慕容炎难道还会偏向他不成?
    到时候,只怕府上老幼皆是性命难保!他又何必淌这趟浑水,到一个罪人府上沾一身腥气?
    然而这时候,见左苍狼亲自到狄府吊唁,他也就放了心,知道左苍狼没有追究的意思。无论如何,自己也要过来表示一番了。
    他神情比左苍狼哀重得多,狄家人一见他进来,也都放声痛哭。先前两家就交好,狄家人也是真正视他为友的。
    左苍狼与他四目相对,姜散宜倒是抱拳:“左将军,想不到你也在。”
    按官衔,他在左苍狼之上。论身份,又是国丈,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向左苍狼行礼。左苍狼也只有回了个礼:“姜丞相。”
    姜散宜说:“原以为狄太尉此役,当必胜无疑。谁知道竟有如此灾厄。真是令人既惊也恸。”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说:“是吗?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发生什么事都属平常。”姜散宜一怔,左苍狼复又说,“这一次,幸好姜大公子无恙。”
    姜散宜的脸色顿时就变了。狄连忠的死,也许旁人相信这是意外,可是哪来那么多意外?
    他的笑容变得有点勉强,说:“这一役,犬子和王楠将军手里都是精锐兵士,他们……应该还算安全吧。”
    左苍狼说:“难说,当初攻下小泉山之后,我麾下的兵士不也都是精税?而且三战三捷,兵锋正盛。可最后,我不还是一不小心,就落入西靖之手了吗?”
    姜散宜笑得更难看了,左苍狼却不再多说,只是一拱手,离开了狄府。
    而此时,南清宫。慕容炎批完折子,左苍狼还没回来。他起身出来,正看见外面檐下冰柱林立。宫女可晴正踩在小桌上,去敲那些冻得坚硬的冰柱。然而她毕竟是矮小,即便是惦起脚尖,总也敲不到飞檐斗拱最高处。
    慕容炎经此而过,她并没有看见,十五岁的少女,惦起脚尖时露出一截纤细的腰身,又娇皮又可爱。慕容炎随手抱住她的两条腿,将她往上一送。可晴尖叫一声,待低下头看见是他,一时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少女身轻如燕,慕容炎几乎单手就能托住她,当然是毫不吃力的。他微笑,抬抬下巴,示意她快敲。
    可晴慌慌张张地敲了好几下,终于将那根顽固的冰柱敲下来。慕容炎将她放在小桌上,转身离开。风吹起他的衣袂,雪地上留上脚印两行。
    可晴脸涨得通红,那个人已经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她却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重若擂鼓。薇薇这时候叫了一群内侍过来帮忙,看见她蹲在小桌旁边,拍了拍她的肩:“可晴?可晴?哎,你怎么了?”
    可晴受惊一般回过神来,说:“没、没什么啊!快些敲吧,天都快黑了……”
    ☆、第章 少年
    第二天,慕容炎果然下令,让周信为主帅,前往梁州。王楠为前锋,释放达奚琴,任作参军。姜齐任前将军,自梁州开始,征伐俞国故土。
    达奚琴去后,对地势了若指掌。当即让姜齐守在鸡鸣郡,鸡鸣郡对面就是孤竹。孤竹一直把慕容渊绑在城头,确实不宜强攻。但是孤竹也就这么一个太上皇,只能守一城。  姜齐守在城下,周信和王楠等人绕开此城,攻打别处。
    孤竹如今论兵力全然不是大燕的对手,也不敢真的杀死慕容渊——一旦如此,反倒是给了慕容炎一个借口讨伐孤竹。而一旦周信将其他城池均纳入彀中,孤竹在燕土中央,孤伶伶地守着一座城池有什么用?
    到时候想逃都难!
    果然,在接连占据周围几座城池之后,孤竹撤离。孤竹一撤,无终开始有跟孤竹合兵一处的意思,但是两小国一直以来合兵攻燕从未取胜。不要说他们,就连当初跟西靖一起攻燕都失败了,何况是现在只有他们?
    故而这次双方都没什么信心,眼见拖下去只能是耗时耗力,无终也撤出了俞国故土。达奚琴本来就是俞国皇族,这片土地落到大燕手里,百姓反而觉得安稳。
    于是这一场战争,竟然也顺应民意。
    捷报频频传来,慕容炎龙颜大悦,姜散宜却是担惊受怕。
    左苍狼开始上朝,他每每跟左苍狼说话都是十分客气——如今姜齐在军中,孤立无援。只有狄连忠昔日的心腹徐刺和他还能互相照顾。这要是军方想要他死,真是毫不费力了。
    但是左苍狼一直没有其他动作,其实姜齐这个人,除去是姜散宜的儿子以外,打仗还是可以。以他这样的年纪,倒也称得起胸有韬略了。
    这日下朝之后,姜散宜故意走到左苍狼身边,说:“将军,听闻近几日定国公身体不好,我府上有些温补的药材,这便令人给他送过去。还请将军不要嫌弃。”
    他如今是真的怕,如今若是召回姜齐,则前功尽弃。可是若不召回,又日夜悬心。
    左苍狼说:“补品家翁倒是不缺,不过我倒真是有一事,想和丞相商量。”
    姜散宜赶紧说:“将军请讲。”
    左苍狼说:“我家以轩,今年十六了。”姜散宜一怔,左苍狼说,“这样的年纪,也正是应该为国效力的时候了。但是陛下一直只字不提,我很为难。”
    姜散宜咬牙,他明白了。这些日子左苍狼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她就是为了吓他。一定要让他寝食难安了,方提出这个交易——由姜散宜提出,将温以轩送到军中历练。
    如今军中没了狄连忠,姜齐和徐刺之流,对其完全没有威胁。袁戏、诸葛锦等人也一定会照应,她可以把温以轩带入军中了。
    可恨的是,她还不必自己开口!
    姜散宜缓缓说:“这……这倒确实是……老夫年纪大了,一时都没想起来。明日朝堂之上,倒是可以好好跟陛下提一提。”
    左苍狼说:“有劳丞相了,家翁对孙儿的事,一直放心不下。如若此事陛下允了,其痼疾定然大好。比其他良药管用。左某先行谢过丞相。”
    姜散宜磨了磨牙,微笑着说:“理所应当,将军不必客气。”看左苍狼准备走,他忙跟上几步,说:“将军,犬子在军中,还请将军多加照应。”
    左苍狼说:“那是自然。”
    说罢,大步离开。
    南清宫,可晴正在擦桌子,突然有个内侍过来叫她。她有些意外,却还是跟着走出去。左拐右绕地,到了一处极僻静的宫院。她本已不敢跟随,却惊奇地睁大眼睛——她看见了王允昭。
    “王总管?”可晴吃了一惊,却还是上前行礼,“王总管叫奴婢来,是有何要事吗?”
    王允昭略作犹豫,说:“陛下和将军的关系,你知道吧?”
    可晴心里狂跳,宫里的规矩,她是懂的。看见什么都要装聋作哑。她连连摇头:“总管,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
    “啧,”王允昭眉头微皱,说:“你不要害怕,听我说。陛下对将军……颇有情意,但是如今将军毕竟是在温家,还顶着温夫人的身份,不宜有孕,你明白吗?”
    可晴茫然,王允昭给了她一个小瓶,说:“将军在温府,陛下随性,指不定什么时候会过去。我鞭长莫及,你在将军左右,便要为陛下分忧。这药,以后陛下每去一次,你就要滴几滴到将军的饮食之中。记住,一定要在次日中午以前,让她服用。”
    可晴看了看那精致的药瓶,连连后退。王允昭说:“不过是避子的药,又不是剧毒,你怕什么?”
    可晴牙齿直打架,半天说:“真的……没毒?”
    王允昭说:“这是什么话?陛下还能害了将军不成?”
    可晴这才接过来,王允昭说:“要隐秘,不要让将军知道。好好做事,陛下不会亏待你。”
    可晴手还在抖,额头上也全是汗。可是……这也没什么吧?不仅对将军无害,还能帮他做事。她低着头,心乱如麻。
    等她走得看不见了,王允昭叹了口气,终于回宫向慕容炎禀报:“回陛下,已经妥了。”
    慕容炎略挽了衣袖,正在拟一道圣旨。闻言也没抬头,说:“这一次,不要再出什么差错了。”
    王允昭赶紧躬身道:“都是奴婢疏忽。”
    说完,他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慕容炎——真的……一定要到这一步吗?就算她手握重兵,她也一直深爱着您啊,陛下。
    夜里,左苍狼回了温府,可晴和薇薇是她的侍女,当然也跟她一并回府。
    温行野年纪大了,病痛也多了。但精神还可以。见到她回来,说:“你看看你,让你小心一点,你还落到贼人手里!”
    左苍狼自打从西靖回来之后,就一直住在宫里,这才第一次回温府。与上次一别,可已经八个多月了。她不想听温行野唠叨,也不想倾诉那些苦痛。虽然名义上她也是温家人,可是这样的关系,毕竟无法诉心事。
    她直接就想回房,却又听温行野说:“瘦成这样,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她回到房里,房间里干净整洁,一如离开之时。温老夫人进来,说:“你的衣服我放在柜子里了,赶紧洗个澡换了,吃饭了。”
    左苍狼答应一声,心里突然有点暖。
    晚上,大家一起吃饭。
    今年温以轩已经十六岁了,长成了个大小伙子,人精神,眉眼之间,很有点温砌的影子。温以戎也刚好九岁,左苍狼拿起酒壶,给温以轩倒了一杯酒。温行野瞪眼,说:“他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
    左苍狼说:“不小了,我到这个年纪,都在军中了。”
    温行野不说话了,左苍狼说:“来,喝一点。”
    温以轩犹豫了一下,终于举起杯,与她轻轻一碰,仰头饮尽。然而喝太急,酒又烈,顿时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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