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若说:“可是我是大燕的太子,如今……”
    雪盏大师说:“殿下,您只是投生于帝王之家,事实上,江山无主,谁都可以是太子。”
    慕容若沉默。雪盏大师说:“其实送殿下回到晋阳,老纳便想过这结果。只是若不让殿下自己尝试,殿下必然不肯死心。如今,殿下是否可以放下负累,远遁他国?”
    慕容若说:“师父,我从一出生,母后就告诉我,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是皇长子,将来整个大燕天下都是我的。后来真的成了太子,这话说得人太多,我听得也太多,于是就当真了。”
    雪盏大师说:“阿弥陀佛,殿下,大燕为了这皇权,已经几度血染城池。单是殿下这次回到晋阳,唱经楼便有百人丧命。殿下的亲信心腹,也多有折损。而如果这江山,真的交到殿下手里,又能比现在更好吗?”
    慕容若缓缓问:“所以,师父其实也不赞成我再夺回帝位,是吗?”
    雪盏沉默。慕容若说:“我明白了。”
    雪盏说:“放下,对殿下而言是好事。近几日风声太紧,殿下先稍安勿躁。过几日老纳再安排殿下离开晋阳。”
    慕容若撩衣跪下,说:“弟子拜谢师父。”
    雪盏扶他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肩。
    寺外,封平经常过来,可是禁军暗中监视了许多天,一直没有发现慕容若的踪影。端木伤说:“刚刚接到消息,藏歌回去重验了藏天齐的墓,他应该已经发现了。”
    封平脸上这才有了一点喜色,说:“他赶回晋阳了?”
    端木伤说:“一路关卡重重,他一个人,要过来有点费力。”
    封平点头:“我会命人放他回晋阳。你派人跟紧他,万万不能走失。”
    端木伤说:“放心,这次负责跟踪他的是我的师叔,而且他心神已乱,一个人若是心乱了,难免顾不上别的事。”
    封平又看了一眼法常寺的山门,说:“这一次,你们要立大功了。”
    晋阳城,姜府一派喜气洋洋。王后产下双生子,慕容炎当即就为孩子赐了名号,姜府上下也自有重赏。连带姜碧兰的母亲郑氏,也得了一品诰命。
    此时,俞国诸地已经收回大半,只剩下个别偏僻小城尚在治外。大军当然也要回师了。慕容炎心情不错,竟也准了姜碧兰的长兄姜齐任俞地刺史的请求。
    但是无论如何,达奚琴是必须要回来的。他本就是俞地的皇族,慕容炎岂会放心他留在该处?
    达奚琴倒也心如明镜一般,大军回师的时候便跟随周信一起回到晋阳城。
    慕容炎在在明月台祭天,同时,晋封周信为大燕卫将军,加授太尉衔。姜碧兰虽然产后不久,但是也盛装出席了祭祀大典。耳畔一派歌功颂德之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慕容炎站在台上,看着白玉阶延绵无尽,他撒酒祭天,恍惚中突然又看见那个人一身是血,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而行,步履蹒跚。礼官宣读祭天文疏,姜碧兰与他并肩而立,看见他的目光虚无地穿透了这明月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看向什么地方。
    稍后,是法师作法。群臣便自由一些。封平过来,低声对姜散宜说:“藏歌来到晋阳了。”
    姜散宜点点头,说:“他若过来,事情已成功一半。”
    封平说:“只是以藏歌的身手,对付冷非颜,只怕……而且左苍狼现在下落不明,您看……”
    姜散宜仰望明月台上一身火红宫装的姜碧兰,说:“藏歌的事,老夫自有打算。左苍狼嘛……如果论消息网,不会有人比燕楼更强大了。端木家族就算是如今成了武林盟主,真要跟燕子巢比起来,也是草包一群。我们要找人不容易,燕子巢要找人,却简单得多。”燕子巢之下,多年来搜罗流氓地痞无数。每发展到一个地方,总是从小混混下手。这些混混,先前本就是偷鸡摸狗,不做正事。
    燕子巢每个月给银子,还可以逞威风,何乐而不为?尤其是在服食了燕子楼的毒药之后。
    它的消息网,即使知道联络处,至今为止,端木家族都不敢动。
    姜散宜说:“只要冷非颜出了事,她一定会知道。”
    夜里,藏歌刚刚回到客栈,就接到一张字条,冷非颜约他在四更天时分,在唱经楼见面。而这时候,正在法常寺附近寻找慕容若踪迹的冷非颜也接到一封书信——藏歌约她三更时分,在唱经楼见面。
    她五指一握,将书信捏成碎屑。藏歌出城之后,她当然有派人护送,他去到方城,挖墓验尸,她心里当然有数。如今他重回晋阳,不用说也是为了报仇。
    原以为,若是他肯就此离开大燕,也就罢了,可是这个傻瓜,他非要再回晋阳。还约她见面。是对质?还是复仇?
    就非要这样,连最后一丝温情都要撕裂吗?
    夜里,冷非颜独自来到唱经楼。唱经楼很安静,不久前慕容炎才在此处杀死了上百名僧人,此时这里空无一人。平时连官兵也不来。这里毫无疑问很适合做一些秘密的事。
    冷非颜进到楼中,里面一片漆黑。失去了信徒,纵然古佛仍在,却连长明灯都已熄灭。冷非颜一直防备藏歌突然出手,其实无论是谁,看见父母那般惨死,要报仇也可以理解。
    黑暗中传来隐隐的响动,冷非颜掏出火折子,正要点燃,突然有掌风破空而来。冷非颜早有准备,也并不慌乱,伸手与其对了一掌。
    她对藏歌的功力十分了解,此时出手,也就留了三分情。然而双掌一对,她只觉一股压力排山倒海而来!
    直到这时候,冷非颜才心惊——不是藏歌!她胸口一阵翻腾,然而终究是压下喉间一口血,飞身后退!那人却逼得甚紧,掌风刚劲有力,是外家功夫的高手!
    冷非颜心念如电,抽剑在手,到底是棋逢对手,几招之后,对方的攻势缓慢下来。冷非颜沉声道:“是谁?”
    是谁施此卑鄙伎俩想要取她性命?端木家吗?
    可是端木家,有这样的高手吗?
    那人却并不答,黑暗中又是几招,冷非颜嘴边已经溢了一丝血,手中剑如毒蛇,在对方身上也划出几道伤口。慢慢地,她认出了这个是谁,沉声说:“雪盏?”
    对面的人一拳一拳,可以开碑裂石,冷非颜以柔刻刚,抓住一个破绽,差点挑断他的拇指的经络。雪盏闷哼一声,血滴在地上,他说:“燕楼楼主,果然名不虚传。”
    冷非颜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听闻对方是雪盏,一剑一剑,逼得更紧。
    雪盏与她越交手,越是心惊。这个燕楼主人,一向声名在外,想不到剑法已经出神入化到如此地步。他也不敢分心,他以拳法擅长,但是拇指与食指间的伤口,开始影响他出拳。
    两个大燕的绝顶高手,就此缠斗。雪盏毕竟上了年岁,就算是再老当益壮,论体力,也绝不可能是冷非颜的对手。他呼吸渐渐粗重,头上的汗也越来越多。冷非颜的剑却就此停下来,说:“大师老矣。不论谁派你前来,我剑下不杀老弱,你走吧。”
    雪盏愣住,就算是在黑暗中,他还是可以感觉到半寸之外,她剑锋的寒意。他说:“什么意思?难道不是楼主约老纳到此的吗?”
    冷非颜也是一怔,但是两个人都是戒备极强的人,她不敢分心去点火折子,说:“我接到一个故人的书信,让我在此与他相见。刚一进唱经楼,便被大师偷袭。”
    雪盏惊住,他和冷非颜本来就从未谋面,只是下午时分接到燕楼的传书,称已有他私自收容逆党的证据,令他夜间三更前往唱经楼交出慕容若。否则法常寺上下数千僧人,都要为之人头落地。
    雪盏大怒,他不能交出慕容若。但是燕楼这样的势力,说是有证据,确实是有可能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天衣无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反复思量,如果慕容若藏身法常寺的事被证实,慕容炎会怎么样呢?
    但是他不能交出慕容若。他只有埋伏在唱经楼中,试图击杀这个威胁自己的人。
    直到这时候,二人才发现事情有异。雪盏说:“老纳是接到一封以楼主名义所发。”
    雪盏点燃火折子,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递给冷非颜。冷非颜接过来,沉声说:“所发……但是我毫不知情。”她略略沉吟,如今能够在燕楼做手脚的人,只有封平。
    当初她失陷灰叶原的时候,封平曾经代替她主理燕楼和燕子巢事物。虽然时间短暂,但是他在燕楼之中是否留有什么心腹,就不可考了。
    再者,封平以前负责孤儿营的事,他对于这种江湖组织,非常了解。要动手脚也容易得很。
    如今雪盏大师还在面前,冷非颜说:“我们都上当了,有人想借大师之手对付我。”
    雪盏看清她的面容,也是吃了一惊。原以为以她的身手,无论如何也应该一大把年纪了。没想到如此年轻。他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如此看来,竟是老纳鲁莽了。”
    他手上血迹森森,冷非颜服了一颗治内伤的丹药,说:“误会澄清,大师可以离开了。”
    雪盏说:“施主方才中了老纳一掌,乃是开碑掌,此掌力道刚劲无比。如今既然误会澄清,老纳暗中偷袭毕竟有错在先,可否让老纳为施主疗伤?”
    冷非颜略略运气,说:“感谢大师好意,不过我伤得不重,也有人可以治伤。”
    雪盏这才点点头,转身出了唱经楼。
    冷非颜心下还是有些担心藏歌,他刚一入晋阳城,就有人以他的名义送信。显然他的行踪,旁人了若指掌。如今他定然非常危险。她正下楼,行至大殿时,突然一剑横来。
    冷非颜心中一凛,侧身躲避之时,已经出声:“藏歌?”
    黑暗中,藏歌声音阴冷:“我问你,是不是你杀了我爹娘?”
    冷非颜心下叹息,说:“藏歌。如果我说不是,你相信吗?”
    藏歌又是两剑,在黑暗中被她闪过。他心下也是绝望,他不是她的对手。可是血海深仇,就此作罢吗?他说:“我兄长藏锋,是死在你手里吗?”
    冷非颜说:“藏歌,我护着慕容炎,而当时他的任务却是要杀死慕容炎,立场相左……”
    藏歌说:“真的是你。”
    冷非颜缓缓说:“好吧,是我。”
    藏歌悲声道:“可你还装作天真无邪,陪我在晋蓟古道的密林里,一遍又一遍地寻他。冷非颜,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肝?”
    冷非颜说:“那时候,你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藏歌,如果当时我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藏歌吼:“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就是为了接近我,偷习藏剑山庄的武学,以便对付我爹,对不对?!”
    冷非颜说:“藏歌,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解释,我没有杀藏天齐,也没有杀藏剑山庄的老弱妇孺,你中了别人的奸计。”
    藏歌说:“我爹手上的伤,为什么会跟你的兵器吻合?”
    冷非颜说:“因为我砍了他的手。当时燕楼确实接到屠灭藏剑山庄的命令,但是我也知道,当时的藏剑山庄其实已经名存实亡。我是约了藏天齐决斗,但是我没有杀他!你想一想,如果最初我接近你,只是为了偷学藏剑山庄的武学。那么藏天齐死后,我接近你是为了什么?”
    藏歌发狂一般喊:“这么多年,你对我可曾说过一句真话?!你到底是怎么样冷血无耻的一个人,才会用沾满我至亲鲜血的一双手,过来拥抱我?!”
    冷非颜不再解释了,黑暗掩藏着她的面容,她说:“我对你的解释,就此结束。别说我没有杀藏天齐,就算是我杀了他,凭你,可以报仇吗?”
    藏歌慢慢握紧剑,冷非颜说:“来啊,给你一个机会。”
    藏歌剑风如雨,瞬间笼罩住她全身各处。那样的速度,已经是他的极限,可是仍然困不住冷非颜。她的剑是无处捕捉的风,在他的剑网之间无形游走。
    藏歌几乎绝望,数剑下去,却一直困在她的招式之中。
    冷非颜说:“你拿什么报仇?就凭你这三脚猫一样的功夫?”
    藏歌怒吼一声,不再防守,每一剑都是大开大阖地进攻。冷非颜轻意地击飞他掌中剑刃,制住了他的穴道,然后扛着他,迅速离开唱经楼。夜色昏沉,她说:“我不管你怎么想,但是我接下来的话你听清楚。你的行踪已经暴露,有人想让我们自相残杀。现在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藏歌不能说话,只能转动眼睛。冷非颜带着他,正准备离开唱经楼,突然外面箭矢如雨而至!
    冷非颜一惊,她是能够躲避,但是藏歌却是无法动弹的。眼看所有箭矢都直奔他而去,冷非颜手中剑势如虹,挡在他面前,将流矢一一击落。但是万箭齐发,她又不是千手观音,当即就有两支羽箭透体而过。
    她闷哼一声,已经回手解开了藏歌的穴道。然后藏歌回手,一把短刃刺入她腰中。冷非颜微怔,身后又是一箭贴着耳际而过。她轻声说:“你非要在这时候动手吗?”
    藏歌咬着牙,他应该觉得快意,可是声音却哽咽:“我恨你。”
    冷非颜左手覆上他握着短刃的手,说:“我知道。”
    那时候藏歌的匕首卡在她腰中,而她的长剑在手。只消一剑,便可令他人头落地,血溅当场。然而她只是缓缓抽出那匕首,一侧身躲到圆柱之后,撕了衣带,缠紧伤口。  藏歌说:“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欺骗我、羞辱我,你让我觉得我活着就是个废物!你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掉!!”
    冷非颜吃吃地笑,说:“因为我爱你啊。”藏歌怔住,她系紧伤口,握着剑重又站起身来,外面的禁卫军已经围住了唱经楼,昏黄的灯光中,他们终于能够看清彼此的脸。
    藏歌脸上泪痕未干,冷非颜找了个刁钻的角落,准备杀出去,突然又回头,莞尔一笑:“可能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吧。”
    她猛然撞破窗棱,跃至楼外。封平大吃一惊,立刻再度令人放箭。然而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冷非颜已经就近抓了两个禁卫军,挡住箭雨,蹿至弓箭手之中。
    封平只好大声道:“放箭!”再不顾那些“自己人”。
    弓箭手一片一片地倒下,冷非颜左躲右闪,一边利用这些人躲避箭矢,一边手中剑如切菜砍瓜。封平突然也暗自心惊了——这个人!这个可怕的人!
    他连连退后,手中虽有刀在,然而仍大声喊:“端木伤!”
    话音刚落,冷非颜的剑已经到了他面前。他根本就不敢出招,一味地只是躲闪。就在这时候,一把剑格住了冷非颜,端木柔出现在封平身边,头也没回,说了句:“封统领暂退。”
    封平哪用他说,冷非颜的剑,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端木柔的剑法,比封平又要强上许多。冷非颜带着伤,气息多少有些影响。但是她嘴角仍然带着浅浅的笑意,她的剑是血红的,饱饮鲜血。她的眼神也是血红的,在昏黄火把之中,张狂飞扬,骨肉堆积成山,亦不过魔的盛宴。
    唱经楼中,藏歌正要出来,突然圆柱里一声响,有个人破柱而出。他转过头,就看见端木伤。藏歌就算再笨,也已经明白过来——冷非颜说的是真的,有人处心积虑,要取她性命!
    他说:“是你们约我到这里来的?”对方准备如此周详,显然已经筹备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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